红色中国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红色中国网 首 页 红色参考 查看内容

曹征路 ——《豆选事件》

2021-12-31 02:44| 发布者: 龙翔五洲| 查看: 12904| 评论: 0|原作者: 曹征路|来自: 乌有之乡

摘要: 曹征路小说

  豆选事件

  一

  灯,瓦数低很了,昏黄着,像是骨粉不足的软壳蛋,悬在穿堂风里,悠悠的晃,晃得人心烦。灯底下,是一颗青皮锃亮的脑壳,垂着,喝闷酒。喝着,眼就直了,直勾勾地盯住了地下的影子。那影子淡淡的,扁扁的,在脚下蠕动着,像只乌龟。那乌龟的脑袋一伸一缩,还回过头来对他笑,猛然觉着那脑袋上竟然长着一张自己的脸,吓了他一跳。觉着,这乌龟快要钻进地下去了。地是新抹的水泥,全部用500号水泥,磨得发蓝、发亮,像水又不是水。是水就好了,是水就能钻进去了!他想。

  屋里还有一股子新石灰的刺鼻的芬芳,灰墙还不是很干,干了就更白了。多好!他嗅着,鼻也酸了,眼也热了。屋子搞这么好做么事?多吃多少苦,少困多少觉,究竟图什么呢?他有点怀疑起来。从前他不怀疑的,做过多少梦,发过多少狠,都是关于做屋的。好像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给自家做一间屋。讨个老婆住在自家的屋里,能挡风能避雨了,才叫做人做成功了,没有白来世上走一回。现在,他有一点点怀疑了,真的,他有一点点怀疑!

  菊子进屋,屁股头一拱就把两扇门带上了,腰胯扭得跟那些明星一模一样。她手上端着两只大碗,热腾腾的,浑圆的胳膊在眼边前一闪,他忽然觉得喉结里咕噜一下,好像不敢看似的,头垂得更低了。

  要死了,菜没上就喝啊?菊子喊起来,伸手就把酒杯夺下来,手镯子在碗沿上碰得叮的一声响,然后手就落下来在围裙上揩。他看见这手已经叫石灰水烧肿了,褪皮了,红红地不很好看。

  不看他也晓得。从前他一天看一百遍也不嫌够,泡泡的嫩嫩的,小馒头一样,还有两个肉窝窝。现在,他真的很怕看。

  吃啵,还想什么心思啊?菊子笑着说,我现在心满意足很了,屁心思也不想,就想困觉。他端起杯子,哼哼着想不出半句话来,于是眼皮子更不肯抬了。

  又不晓哪根筋扯住了。菊子嘟囔一句,站起来。想想,又过去把窗帘拉上,站在他面前,两只粗糙的手捧起他的脸。这女人也学洋乎了,跟电视机子学的。

  继仁子猛地犟开了,把酒倒下肚。恶厉厉地吼,又是鸡蛋?天天鸡屎臭闻不够啊?菊子一怔,不高兴了,将就点啵,老爷。我忙得磨不开身子,眦不见啊?继仁把杯子一顿,走开了。大门摔得哐当一声。

  来到后院鸡舍,还听见菊子在抽抽。夜间的饲料拌匀过了,骨粉也磨出来了。缸里水满了,地下粪扫过了。连条帚丝子也洗干净了。哪块哪块地都不用他烦神了。还有什么事不快活哩?屋是新翻的,里旧外新。窗是大窗,四对开的。朱漆大门也是对开的。屋前檐角飞上去,象个公鸡头,翘上了天。洋乎,个个见了都把大拇指一翘,狗日的继仁子是晓得洋乎哦!

  晓得。继仁子也是方家嘴子的后代,也跑过码头见过世面,没吃过猪肉,当真没见过猪跑么?不但屋洋乎,摆设也要洋乎。沙发、电视机,墙角还站一台大电扇。乡里布置下来的,如今是新农村了,参观访问的也多了,要专业户们带头摆设呢。特别是,他如今是个代表,新补上的代表,事事就更不好将就了。

  将就?他继仁子百事好将就,万事好将就,就这事,没法子将就嘛。

  蜂子叮在心口上了,鼓胀胀地痛,咽不下,吐不出。一包烟揉烂了,摔得像炮弹。颈子勾起来了,把一颗光脑袋也掖在裤裆里了。

  菊子好象洗了,梳了,光鲜多了。一个人坐床边上,眼神也散了。

  他偷偷望着,心里猛然一酸。有多少回了,她都这样躲在山口路边一块大山石后头等着他。见他来了,就往起一跳:小他哎!他也假码十七地捂着胸口喊,妈妈哎骇死我了!然后她就嗤嗤地笑,笑到他脸红颈子粗。菊子是六岁那年牵着他瞎眼老娘的褂襟子进山的,老娘是看她可怜,也没想到牵回来是水灵灵的一枝花。人家都在背地里讲,继仁子娘眼睛瞎心不瞎,这丫头靠住是城里哪家偷养的私巴子,你看那眼媚的,你看那皮嫩的,噫稀!

  那时他隔三岔五就从矿上朝家赶,讲是讲想看看瞎眼老娘过得怎么样,其实是看哪个呢?难讲得很。菊子进山时六岁,转眼就十九了,十九岁的大姑娘就不能不让他有点想法。他也不晓得想的是什么,反正觉得怪对心思,听她叫一声小他哎,一天的云都散了,一身的汗都干了。小他哎,好听。老娘虽讲眼睛看不见,心里清清朗朗,临死把两个人的手一牵,他们就困到一个被窝里了。

  菊子见他回来,呐呐地讲一声:困吧。说着顺手就把灯扯过了,便要出去。继仁子一把逮住她手颈子,慢慢拉过来,就着月光,他看见菊子眼皮子一跳一跳的,蚕豆大的泪珠珠,噗噜噗噜朝下滚。他嗷地一声把她搂紧了,脸埋进她奶子里嘤嘤地哭。哭够了,已在被窝里了。他摸着菊子滑溜溜的身子,一口气叹到底:算了,不想了,想多了脑子痛,白想。

  跟你讲一声,我有了。菊子冷冷地说。

  蜂子又蛰他一口。象把刀子在剔他的肉,一丝一丝地剔。有……了?

  嗯哪。有了。

  喘息粗重了,牙齿打架了,他冷。他腾地坐起来,又咚地倒下去,终于问:哪个的?

  你的。菊子仍是冷冷地。

  他冷笑。难讲,他想,难讲。

  我晓得的。菊子说,这两个月我没吃药,也没去。

  鬼,你这个鬼哎,他在心里喊。许多年了,你都不代老子生,害老子人前人后摊孬装孙子。这时候你倒有了!你要再生出个小眼睛子子来,你不是要老子死嘛?他恨死掉了。

  菊子突然翻过身,伏在他胸上喊:真是你的,继仁子!好两个月我都没……没见那畜牲了,真是你的,是我俩的。她捶他。

  万一不是呢?他反冷静起来,这一刻。

  万一……菊子呆住了。

  万一不是,推又推不走,甩又甩不了,走到哪都晓得那是个杂种,他还跟在你后头要吃要喝要蒺藜狗子玩!他心想,老子不是活受吗?趁早给老子刮掉。想想,又说:刮掉!菊子张张嘴,哭不出,喊不出。她已明白他的坚决了。她抽搐起来,架子床也伤心地抖起来。

  继仁翻过身去,就再也不想讲话。一轮圆月咬住了山尖,窥头窥脑的。那月,大且黄,还有点红,象哭肿的眼睛泡。

  二

  下午,继武子又过来了,把他拖到山涝里,讲了整整了一半天。

  继武子是他家的叔伯兄弟,当过几年兵。退伍不到二年,他家就翻过来了,又会开汽车,是个能豆子,能得很。能你就发就是了,偏偏又不安生,还好管个闲事。也不晓得怎搞的就把村长国栋得罪下了,人家手掌心一翻,不晓得跟哪个把嘴一歪,就把他驾驶本子收走了。自此便结下了怨,白天黑晚动点子,要把国栋拱下台。眼下又要选举了,听讲是海选,他就更来劲了。

  哥哎,听讲这回是试点,真正的豆选!豆选你晓得吧?就是一个候选人名字搁一个大碗,你高兴选哪个,就在他碗里丢一颗大扁豆,旁人都看不见,一水的是县里来人监票!这回不把这狗日的选下台,方家嘴子就再也没机会了。在他看来方家嘴子过了今年,明年就不过了。

  哥哎,继武子动员他说,我不是为我一家子想哎。我自家开不开车都不要紧,我有旁的活路嘛。你想一下子,像方国栋这号人,干了多少坏事?祸害了多少家庭?还叫他当村长,地卖光完了,怕是连人都要吃光呢。

  国栋是个吃人不吐卡的东西,他晓得。吃过了他还跟你两个笑咪咪,他也晓得。正因为晓得,他才不能跟继武子后头瞎哄。继武子还没成家,他肩膀头子还嫩得很。他心想机会不机会跟你都扯不上关系。这是你操心的事吗?喊不喊他当,卖不卖地,是上级领导的事。海选豆选那都是领导上讲究的方法。讲的好听,听得好过。这点都看不出来你还能豆子呢。最后选哪个还不是领导说了算。他讲大武子哎,国栋千不是万不是,他也是一方领导,是领导你就得服他管。你不服你就要吃亏,怕吃亏你就把你那屁股嘴夹紧一点点。

  这话就不对了。继武子道,村长是大家选的,大家不拥护,他就不能当村长。

  吃山水讲海话,大家是哪家?继仁冷笑着,你还早得很噢,大武子,你还嫩得很噢,毛还没出齐噢,家去吃两年饭再来。他拍拍屁股要走了,没功夫跟他磨牙。

  继武子急了,你听我讲嘛!硬是扯住他不放,掰手指头跟他讲讲。方国栋怎么怎么爬上去的,怎么怎么安插了亲信,怎么怎么勾结开发商,又怎么怎么把公家的当作自家的。一二三四五,从圆鼓(远古)到扁鼓(古),讲得脸也红了,汗也冒了,很是气得架不住的样子。

  讲好了啵?没得讲了啵?继子冷冷地答,我能家去了啵?

  继武子哎地一声叹口气,瘫倒了,两眼红通通地朝着天,看着又怪可怜。继仁子便安慰道:你年事还轻噢,大武子,不晓得厉害噢。这话你跟我讲过就算了,千万别在外头瞎讲,没得用噢!

  怎么没用,这些都是假的么?大武子又要跳了。

  真的又怎样?你把他鸟啃掉了?你就告到天王老子那块去,这也是个工作问题。

  他不光是工作问题,他是人品问题!他贪污腐化欺男霸女……多了!大武子瞧瞧继仁子,又闭嘴不讲了。打人不打脸,他也懂。

  日头偏西了,把大山的影子一点一点推过来,推过来。影子象块铁板,压在继仁子心上,把脸都压青了。他透不过气来。

  哥哎,只要大家都站出来讲话……

  没用噢。他吁了一口气,拍拍大武子,嗓子也哽住了:哪个听你讲理?哪个代你作主?青天大老爷还没出世呢。叹口气,又说:没用噢。

  有用。大武子肯定地说:你不是人民代表吗?方家嘴子就你两个是代表,你讲话还是有分量,你站出来弹劾他。弹劾……就是揭发的意思。大家都出来揭发他,狗日的就混不下去了。要改选了,这回是豆选,多好的机会,你不能指望青天大老爷,你要靠自己……又讲了许许多多,从扁鼓讲回圆鼓。

  没用噢。继仁只是连连摇头。

  你这代表怎么当的?大武子火了,你还算个代表?拎起来一大挂,放下来一大摊,猪大肠,狗屎!

  是的噢,他承认自家是猪大肠是狗屎,还不中么?人民代表?自家最清楚这代表帽子从哪块来的。绿荫荫的帽子噢。你自找的嘛,你还巴不得狗日的多来几回嘛,狗日的能写条子狠嘛,木材也有了,红砖也有了,还都平价的。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啵,猪大肠哎。

  哥哎,我晓得嫂子是个好人,她也是没法子。像她这样的,方家嘴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我实在是没法子劝才这样讲的,嫂子对我有恩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的,你千万不往心里去!

  打一巴掌揉三下,好听话都叫他一个人讲了。

  继仁子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朝家走。眼睛水却止不住小山泉一样朝下淌。这大武子真不晓得好歹,年轻气盛,专拣他刀疤子下盐。

  方继仁!大武子还不放他过身,大声吼:你还算是个男人呐?没鸟用,就不要讨老婆!窝囊一辈子,你狗日的养儿都没屁眼!

  他腿肚子转筋了,心里跟蜂子蛰的样。这大武子年事轻,火气爆,他也不怪。可也不能骂人嘛。要骂对耳朵根骂两句也就算了,还偏偏要对山里头吼。

  不是男人……没鸟用……肉头……乌龟头!

  那吼叫在山涝里传过来递过去,从山里荡到山外,打嘴巴子也没这么难过!他的头,就跟搁在搓板上,搓过来搭过去,活拉拉地揉大了,捻碎了。

  眼睁睁地,三星偏西了。

  三

  这一晚,继武子也没闲着。他借了小学校的教室,给一帮子小青年开会呢。到年边了,那些在外念书的外出打工的也都陆陆续续家来了,小豁子小相子大明子,还有桂兰秋香冬妹子,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在大武子看来这就是一个机会一股子力量。现在他要把这股力量组织起来,他吆喝道,把灯都开开,亮亮地,我们又不是开黑会。明打明放跟他狗日的干!

  小学的女老师徐改霞是继武子的同学,对他有点又爱又怕的意思,但还是小声说,不好吧?八字没一撇就扯旗放炮的。

  继武子说,怕什么怕?我就是让他们知道,护地队已经成立了,他想一手遮天办不到了。再说不是要改选了吗?改选以后他方国栋是村长还是劳改犯还不一定呢。一帮小青年也都起哄道,说的是啊,等继武子当上村长,徐老师你想跟他开黑会可不中,不能把你们惯出这个坏习惯,大家都想监督监督呢。于是哄堂一笑。

  继武子皱着眉说,你们就知道扯闲篇,来正经的一句词都没有,长一张嘴就知道吃。有人顶他,你来呀!继武子说,来就来!

  选民朋友们,叔伯婶娘们,兄弟姐妹们,你们好——

  立马有嘘声,说不中不中,还撇个洋腔,你——们——好——,要来实的。

  继武子说,实的就是方家嘴子护地队成立以来,已经成功地阻止了村委会出卖我们的土地,保卫了我们的家园。现在村委会要改选了,我们要乘胜追击,彻底粉碎方国栋们的阴谋,把大权夺回来。我们的口号是——

  保卫土地,保卫家园!

  现在的形势是——

  改选改选,彻底改选!

  我们的口号是——

  挨家挨户,扎根串连!

  我们的目标是——

  每家每户,自觉自愿!

  很好,继武子摸着下巴,端起领导架子说,现在就差行动了,你们一定不要怕麻烦,要把道理说透说清,选举跟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不能把自己看矮了。

  有人嗤他说,道理哪个不懂?不痴不孬的哪个不晓得票子好?关键是害怕!方国栋是头好货吗?何况他后头还有国梁国材国宝,何况他四兄弟后头还有个老奸巨猾的点子叔。这句话算是敲到缝上了,吵吵嚷嚷一个大教室立马冷清下来。都觉得,人多势众并不见得真有力量。

  方国栋的爹是麻子,外号就叫个点子叔,是上一辈领导。麻子点子多,好琢磨,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方家嘴子从前穷得一屁股搭两胯,就是在他手上光景才好起来。那时他当支书,见315国道建了一个收费站,凡过路的汽车都得交十几二十快钱,心想公路从我村里地头上过,怎么他能收钱我就不能收呢?一琢磨,就领着全村也修路,沿公路扒了几百亩菜花地。这条小公路一头开在收费站的前面二百米,一头开在收费站后头二百米,路口插个小牌子:过路费五元。开头人家不懂,渐渐地那些过路的司机就知道是个窍门,能省五块是五块能省十块是十块,这样肥水自然就流一部分到方家嘴子来了。年底一结账,净赚十几万,当年的三提五统就省了一大块。而且这是一份铁杆庄稼,人在地头上一坐,钱就自己往箱子里蹦。

  这一带后来都学方家嘴子修起了小公路。只要有公家的收费站,这前后不远的地方肯定就有一条二公路,相沿成习,不服还真不行。点子叔退下来后,村委会就把小收费站交给他打理,每月给他开固定工资,把他养起来。一村人都觉着应该,喝水不忘掘井人,没有点子叔哪来的这份铁杆庄稼呢?

  又过几年,点子叔老了,住在镇医院里突然就想到了死。他怕死后一大家子闹不团结,就喊人把村支书叫来,说我要立个遗嘱。遗嘱说:原来的政策不变,我死后承包人就是大儿子国栋,大儿子死后就传给大孙子。支书是他二儿子国梁,心想你不就是不放心我吗?就答应了。点子叔还是不踏实,又要求遗嘱进行司法公证,交给村党支部监督执行。后来这一带,凡有公产的村子,也都学点子叔,凡要传儿孙的,也都要进行司法公证。这事后来传到乡里,又传到县里,领导觉得太过分了,太不象话了。你把国家的变集体的也就罢了,你退休找个养老的地方也就罢了,怎么还要传子孙还要国家公证呢?就把国梁提拔起来当副乡长,把国栋提拔起来当村长,给个官当才把这条规矩废掉了。

  但国栋这东西更不省心,当上村长后瞄上了二公路圈起来的那千几百亩菜花地。方家嘴子本来就地少人多,他今天卖一块,明天卖一块,卖的钱又不明不白,眼睁睁看着公路边起小楼了,他家在县城买洋楼了,连小轿车都开上了,一村人这才醒过神来。照说方家嘴子是个大家族,几百年前还是一家子,不到急眼了哪个好意思出头讲?都闷个头不吭声。直到秋收了晚稻开镰了,传出来国栋正和城里的什么公司谈判,要整体开发菜花地了,一村人还蒙在鼓里。地是集体的,人人都有一份,不痴不孬地眼睁睁看着他活抢,活拉拉在自己身上割肉,哪个不喊疼呢?于是这才出了个愣头青的方继武,出了个打抱不平的护地队。

  护地队虽说成立了,虽说乡政府也睁一眼闭一眼,但也没什么大作为,也就是开开会喊喊口号,因为人家开发商根本不跟你谈。人家都在城里谈,谈过了就进酒楼进休闲中心,想逮都逮不着。所以根本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还是改选村委会。但村委会的问题也就是国栋一家子的问题,这就更不简单了。国栋家除了国梁当副乡长,还有个国材在省里当处长,还有个国宝在美国读博士呢。

  大武子说,害怕是正常的,怕吃亏怕报复,怕他家的大藏獒,你们怕我也怕,我老娘天天念叨出头椽子先烂呢。我知道他后头有人,有钱又有权,但是越怕越没出路。你怕他就不吃人了?现在只有大家团结起来,集体行动,统一行动,才能选掉他狗日的。大武子讲得斩钉截铁,气壮如牛,两只眼睛电灯泡样的一闪一闪。心想到了这一步,你后退也是个死,要死不如死个轰轰烈烈。他是豁出去了。

  继武子从小就不怕死。当过几年兵就更不怕了。头年,他还在开汽车跑运输的时候,在城里帮过几个上访的村里人。人家的地被占了,人被打伤了,连讲话都不能讲吗?就为这个,他把国栋得罪下了,把驾驶执照也给收走了。没了执照,他索性就天天帮人家写材料递材料。上访多了,也就成了精。他发现,城郊的一些乡,上访户们都组织起来了,有的叫护地会,有的还叫护地党小组。这些人统一口径,集体行动,跟开发商谈判,还真有搞成功的。于是他也组织了一个护地队,想学人家跟国栋叫叫板。只不过他这个护地队也就十来家人,一帮子小年轻鼓大堆。人家根本没把你放在眼角里,你想玩人家都不带你玩。现在,国栋眼看就要整体开发了,千几百亩菜花地眼看就变成人家的度假村了,一村人这才着急起来,拐弯抹角地跟他们套近乎,打探消息。他说,着急就参加护地队吧,又不敢了,都怕跟国栋撕破脸没好果子吃。继武子觉得自己比那个买稻种的梁生宝还难,难多了。

  散会以后,徐改霞定定地瞅着他,说你真是想好了?想好了。想好我就不再讲什么了。你当几年兵还真是出息了。她的嘴好看地一撇,一看就知道学哪个明星。

  继武子愣了半天说,走走吧。

  虽是初冬,山风已经尖得能割人了。只有沙河上涌起的一团团雾气还能让人觉出一丝暖意。月光很亮,也很柔和,是适合谈情说爱的那种。很少的几颗星反倒有点孤单了,懒散散地落在天边。他俩沿河一直往上走,徐改霞缩在大衣里时不时地瞄大武子一眼,那感觉真是怪怪的。她知道他一脑门子官司,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所以也不敢多话。

  他们一直来到叫化子坟,青砖砌成的一座大坟。进过天堂山的都晓得这是本地的一个景。相传一个老叫化子一辈子讨饭为生,却攒下一袋金银,留给子孙盖屋。临死时丢下一句话,说是活着没少讨人嫌,死了就让过路的一人砍他一砖头出出气。这话讲得感天动地,于是一人一砖头就砌成一座小山样的大坟。现如今清明祭祖鬼节烧香,人们还少不了敬他一柱。可见人活着是不论贵贱的,活的就是个想头。

  徐改霞说,你打算一直走下去吗?大武子不吭,扭头又往回走。

  徐改霞说,你怎么不讲话?你是讨厌我吗?大武子还是不吭,还是闷头走。

  徐改霞火了,说你就那么想当村长啊?那么大怨气啊?不就为个破驾驶证吗?

  大武子这才站住了,慢慢说,你错了。我才不稀罕这个村长呢,我也不是想出出气,想报复哪个,我就是想扳这个理。讲了你也不懂。完了就自顾回家去了。他心想,你不讨厌,但也不可爱,你怎么就不懂呢?

  徐改霞在后头喊,你站住!他也不站住。

  四

  村里也在热闹,这几天就跟过年一样。新闻也多,谁谁也报名豆选了,谁谁又退出了,还有就是国栋家的见人就打招呼,让人到他家去。国栋放出话来,一张选票三百块,选过了就兑现,不过得先到他家去报个名。自然有人去报的,也有人讲是收买人心的,总之是乱套了,走马灯一样。

  继仁子闷掉了,呆掉了,吃不下睡不着。几天过去,五大三粗一条汉子硬剩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国栋是亲自到他家来过的,也没有多话,就是拉拉家常。就这已经让继仁子发呆了。他不是怕豆选,他是怕国栋找事。

  国栋是好惹的啊?他来拉家常是白拉的啊?他跟你讲话是白讲的啊?他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那些报名的,那些退出的,绝对不是无缘无故,那都是国栋下的一盘棋。大武子年事轻,他哪晓得深浅啊?可现在他已经不操心大武子了,他顾不上大武子了,他是怕连累自家。大武子跟他走得近,村里人都晓得,那是上辈子老人走得近,由不得自己嘛。大武子能信他话吗?他的话放屁不如。如今这二年,日子刚缓过来,跟国栋家的关系刚近一点,又要找事了!

  菊子看着他,问又不敢问,劝又不好劝,只能偷偷地抹眼睛。

  山里雾退得迟,头十点钟了,太阳光才懒懒地飘进沟里来,小风啾啾地吹着,刀样地刮脸。继仁穿件大袄,昏头搭脑地蹲在门槛高头吸烟。

  昏昏吵吵地,只见着一帮人担着竹床子走过去,急急慌慌的。又见着大武子姆妈跌跌撞撞地小跑着跟出来了,一面跑一面哭还一面骂,你个黑良心的,挨剪刀的,下手这么毒法子啊,大武子年事轻嘛,不懂事项嘛,你不得好死啊!

  三姆妈哎,继仁撵上去,怎搞的?

  三姆妈只晓得鬼喊、跺脚,话都讲不清了。继仁子慌忙掏出一百块钱给她,闷闷地回家来。他不晓得为么事要掏票子,三姆妈也不晓得为么事要接票子,只是拿了钱慌里慌张去追赶担架去了。

  菊子在鸡舍里伸出头来,黑眼珠子郁郁地望着他。讲,是大武子昨晚给人打伤了,为个什么豆子,打得半死。在沙河边躺了一夜,清早才找到。

  继仁心里格楞一下,枪打的样。又格楞一下,然后就怦怦跳个不停了。早就晓得嘛。他暗暗地喊,你小狗日的非吃亏不可嘛,你敢跟国栋斗啊?

  你作嘛,作死嘛!三姆妈也在骂儿子了。哭声从老远飘过来,破碎得很,凄凉得很。两家人从前就走得近,都是孤儿寡母,同病相怜,互相搭帮过日子,继仁子继武子本来就跟亲兄弟一样啊。

  继仁子哎,大武子头天找过你了啵?

  嗯哪。

  菊子过来了,眼圈黑黑的对着他,大武子跟你讲什么了啵?

  嗯哪。

  有话你别闷在肚里,讲出来就好了。噢?菊子两天没开口了。一开口话就格外呛人,格外顶真。讲什么事呢?啊?讲出来,我能架得住噢。

  嗯哪嗯哪!烦死。

  你不讲,我也晓得一点了。

  晓得,你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

  是讲那畜牲的事啵?菊子并不松口,冷静得古怪,古怪地清醒。那神情,也很古怪。她讲,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我晓得。

  放屁的话!男人的事,你少插嘴。继仁吼叫起来,声音也轰轰炸耳朵,响得自家也吓一跳。

  菊子靠在篱笆上,肩头一抽一抽地哭了。哭了好一阵,忽然抬起头喊:二回那畜牲来,你还躲走啊?然后捂个脸就撞进里屋去了。

  继仁子嘴张得老大,脑袋慢慢地垂了下来,钻进裤裆里。

  二回?是的。还有二回,三回,十回。一开了头,就封不住口了。人是不能伸手求人的,你一伸手,腰就弯了,腰就永远直不起来了。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想要脸早就该要的,早就该一扁担把狗日的腰打断的。现在,讲什么都迟了。方家嘴子十有六七怕都晓得了。都晓得他方继仁是个肉头乌龟头了。十回八回,一百回也就这么回事了。

  国栋的兄弟叫国梁,早先在村里当支书。他倒不贪财,性子憨憨的,人也还肯吃苦,就是有个毛病,好一口女人。哪家的媳妇好看,千方百计都要搞到手。搞不上手他就困不着觉,好像做人做亏掉了。他搞女人也不耍蛮横,还要讲点小情调,要你心甘情愿送上门。你要不情愿,他就慢慢等,慢慢给你下套子,叫你一家子都难受,猫捉老鼠先不下嘴,等老鼠骨头酥了,他才慢慢享用。他看上菊子不是一天两天事了,早先当支书时没让他得手,到乡里以后就觉得亏,有点急,每次回方家嘴子都从他家过。继仁子也晓得,心里有数防着他一点就是了。可你不能不过日子哎,你做屋要批地,你办鸡场也要批地,他不求人你不能不求人哎。直到有一天,看到人家都发了,做大屋了,他就忍不住了。他对菊子讲,二回他再来,你就多求求他,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噢,膀子扭不过大腿噢……

  后来,他就真躲出去了。躲出去,就像老鼠躲猫。他觉着,自己就是一只老鼠,被猫相中就没得跑。他早就被猫逮住了,骨头早就酥过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昨天今天。他想,天堂山自古就作兴插花,自己在矿上,菊子要是跟人插花不也就插了?女人,也就那么回事。老婆还是你的,捞点现的也不亏。

  可是,可是,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但过下去就觉得不对劲了,真的不对劲了。办了鸡场也不对劲,做了屋也不对劲,当了代表就更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大武子讲的对,他就是属猪大肠的,拎起来一大挂,放下来一大摊,是肉头是狗屎!

  可是这么一想,又觉着自己是没法子跟大武子比的。大武子他能闹腾,是个能豆子,他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你能走吗?你肚子里有几碗水自己不清楚吗?你不还在人家手心里捏着,你不还得在人家屁股底下讨饭吃?你是谁呀。

  这么一想立马打了个冷战,觉得肚子也饿了,立马盛了一碗冷饭,开水泡泡,吃起来。吃着,猛然又倒吸一口气。国栋来跟你拉什么家常?人家忙的小汽车都来不及冒烟,人家晓得你跟大武子的关系,人家是招呼你呢,人家是给你面子呢,人家是要你表句态呢。

  菊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讲。

  菊子出来了,眼泡肿肿的。

  你到乡里去一趟,跟方乡长讲一声,就讲大武子的事我不晓得,就讲我没答应大武子,就讲……随便你怎么讲,可晓得?

  你还叫我去啊?菊子说,我真不能去了,继仁子,你做点好事。我一进乡政府,腿肚子都抖哎。

  又不是头一回,抖什么抖啊?

  我真不能再干了,继仁哎!

  放屁的话,要抖上床去抖!他火爆爆地,要你去你反倒不去了,摆架子啊?他顺手抄起一杆枰,抽过去。啪的一声,枰断了。

  菊子眼睁得多大,也不晓得痛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讲:头一回,也是你喊我干的,你现在不认帐了。我哪晓得啊,我真的不晓得嘛。这才一口气哭将出来。

  一嘴巴子戽到自家脸上了,继仁子气不过,恶厉厉地拿碗就砍。一碗砍在胸口上,碗摔成两半个,菊子倒在地下哼。一群小鸡飞样地围过来,啄啄又看看她,啄啄又看看她。

  菊子爬起来,抱住他的腿,跪在他面前,你打吧,打死我吧,打死活该啊。

  继仁子眼珠子出血了,抄起门边竹丝子就对她背上抽,打,不打你是孬种,老子舍不得你啊?老子饶过你啊?老子不吭声,你还长脸了。老子也不是小妈妈养的,老子也是个男子汉啊。打着,自己倒反哭出声来。

  竹丝散了一地。菊子不哭了,也不叫了,两只眼睛呆呆地散了神。

  五

  住了几天院,继武子一大早就赶回来了。头上缝了七八针,缠着一脑袋绷带,像个剥了皮的生洋芋。在村口,碰上国栋的小汽车要出门,两个人就迎面顶上了。继武把膀子一抱,一点让的意思没有。国栋把车窗摇下来想招呼他,他却扭头跟别人大声嚷嚷说,没事没事,有好大事啊?头掉不过碗大的疤!

  国栋犟不过他,只好把小车退回去。门一开,国栋下来了,对继武子笑笑说,大武子你怎么作,我都没法子计较,你才好大岁数啊?就好比你小时候,我把你抱在怀里,你劈脸给我一巴掌,我能跟你计较吗?你放心,打人的事我已经跟派出所报过案了,村里也不会饶过凶手的,很快就有结果的。

  大武子说,你放心,打人的事我也不会计较的。我跟你是政治斗争,我不跟你玩那些小心眼,那都是地痞流氓黒社会干的事,我会为这点小事浪费时间吗?我的一分一秒都要合理使用呢。

  国栋说好好好,你狠你狠。小汽车屁股一扭绕道走了。

  一帮子小青年立马围上来,小豁子小相子大明子,大拇哥一翘,够种!继武子一笑,说豆选豆选,就是斗过了再选。你不敢斗就不要选。徐改霞在一旁撇嘴道,现在又能了,谁在医院喊爹喊娘来?继武子不理她,自顾打听这两天村里的情况。然后一帮子人就拥着继武子上他家里来。然后就七嘴八舌说起村里的变化。

  其实也没什么大变化,就是国栋那三百元有点难为人。说是又有不少人去国栋家报名了,虽讲没拿到现钱,总算是露过脸了。刀切豆腐两面光,等着看下文呢。说是如果给现钱说不定就死心塌地豆选他了。但国栋那个人说话不算数是一贯的,所以多数人还是那个态度:不见真人不烧香。说到底是现在人心散了,爷死娘嫁人了,各人顾各人了。

  继武子说,也不能那么看,三百块不算少,一家好几口就是上千。他要真给,你们都去拿,我支持你们拿。我估摸到时候他急眼了会真给的,不拿白不拿。他的钱也是人民的币,那本来就是大家的钱。我相信良心,是个人他都有良心晓得是非,是个人都有脑子晓得算账,当真哪头大哪头小他算不清啊?还有桂兰秋香冬妹子,还有桂兰秋香冬妹子,

  小豁子说,话虽这么讲,可人心隔肚皮啊,谁不知道打个小九九?都巴不得别人出头自己落好呢。你这一挨打,孬子都晓得发抖,是什么意思都清楚。徐改霞哼哼道,这就叫一手硬一手软,胡萝卜加大棒,还是人家厉害!

  继武子笑了,说当然是人家厉害,人家在台上,又有权又有钱,又有领导经验,当然是他厉害。我们跟他斗,是因为我们厉害吗?是因为我们有理。

  有理管屁用!哪个跟你讲理啊?这年头不讲里,讲外!

  大武子说,这两天住院,我也在问自己,我当真是想当这个村长吗?不是啊。我是为赌气吗?为个驾驶执照跟他寻报复?好像也不是啊。我们究竟为个什么呢?这样做究竟值不值?你们刚才讲现在人心散了各人顾各人了,我们成立护地队为什么家家就拥护呢?可见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各人顾各人是因为没人来顾他。人心究竟是怎么散的?谁希望人心散,你们想过吗?照说方家嘴子最应该讲集体了,最不应该散,我们自古就是一家,三百年前还在一口锅里抡大勺呢。

  这一说都懵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哈出的白气像一锅蒸笼。人人脸上都冷着,硬着,跟戴上鬼脸壳子一样。个个目光都跟刀子一样,一眼就劈到心里去了,能劈死人。他们好像都明白了一点什么,又好像一时还说不大清楚那一点是什么。

  那你说说,究竟是怎么散的?

  我要能说清楚就好了。我要能说清我就真能当村长了。

  大武子把目光远远地投出去,穿过大田,穿过沙河,一直上了白头岭。白头岭已经蒙了霜,头真的白了,白得像一个老怪,颤颤悠悠,沧沧桑桑,慈慈祥祥,深深沉沉,望着他的子孙们。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最新评论

Archiver|红色中国网

GMT+8, 2024-3-28 18:46 , Processed in 0.013890 second(s), 12 queries .

E_mail: redchinacn@gmail.com

2010-2011http://redchinacn.net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