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课之三十六 |这也叫爱情?!
曹征路,1949年9月生于上海,当过农民,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大陆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家,著有《那儿》、《问苍茫》、《民主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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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
今天见了工总司的几个人,请我吃饭,他们说老战友回来了。他们几个要跟我拼酒,一碗对一碗。我说要拼我就跟你们拼饭,也一碗对一碗,他们就怕了。
这些原来都是好派的头头,对“双三万”自然都是支持态度,但说着说着还是吵起来。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只问他们对刘查理之死怎么看。普遍的看法是,批还是应该批的,不批“双三万”就完不成。但批过头了就不好了,出人命就更不好了。他们知道我是刘查理的女儿,也知道我是划清了界线的,多少还有些顾忌。但隔漠还是明显的,产量多总比产量少好,发展快总比发展慢好,头脑简单成这样。
看来他们并没有多少进步,仍在派性里打圈,凡是敌人反对的他就支持。他们和联造总的头头一样,对T城的历史,对历史的逻辑,基本还是一笔糊涂帐。他们关心的是左,还是右?然后对号入座。更现实的关注,是市革委会的名额。
当然对我还算客气,他们不在乎我是谁的女儿,和我想些什么。他们知道我是老造反,这就够了。亲不亲,路线分。
我当然也没必要跟他们辩论,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安排我去凤凰岭的大遛井看一看,不要惊动上层。他们打官腔说,这要做点工作,女人下井还是会引起注意的。真是当上官了。
×月×日
我的频繁活动,引起了妈妈的警惕。经常有人来访,也经常夜不归宿。
你要干什么?妈妈问。
我搂她的脖子,跟她撒娇,现在我比从前会做多了。我说,你不也希望我能搞搞清楚吗?
妈妈忽然哭起来,眼泪一串一串。她说,搞搞清楚我不反对,可我怎么看都不像啊。我只有你一个女儿。
你担心什么呢?妈妈?
我怕你胡来,现在不是两年前了,造反派不吃香了。
你是怕我去造反吗?跟人家闹吗?不会。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那么傻吗?我只是好奇,我只是把他的想法搞清楚。至于干什么,为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说,把事情搞清楚就算了,他毕竟是你父亲,也算是有了一个交待。人死不能复生,是好是歹你对得起他,就行了。
她说,如果他活着,也不希望你胡来。你一个女孩子,要懂得自己的本分。
她说,到此为止。听见了吗?到此为止!
女孩子怎么啦?我最不爱听这个话。我也生气了。
她居然说,女孩子到这个年纪,就该找个合适的对象,生儿育女。如果刘查理他还是个人,他也会这么要求你。
我不想争下去,我无话可说。
妈妈,我不想让你生气,真的不想让你生气。你是个知识分子,刘查理也是知识分子,如果你们对女儿的要求,不过是生儿育女,不过是生命的简单延续,我宁愿不要来到这个世界。那是一头动物,那不是人。
我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就要对得起自己。我固然不需要用什么远大的不切实际的理想来蒙蔽自己,但至少应该有一点正义感。我从哪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到哪里去。我能做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做什么。
现在我明白她是怕什么了。政治,她是被政治搞怕了,搞糊涂了。刘查理被搞怕了,可他毕竟还有自己的目标,最终没有逃避。妈妈被搞怕了,连逃都没方向逃了,只能逮到谁就咬谁。
×月×日
我问张姨:你们在一起,就没有幸福时光吗?
啥叫幸福啊。她笑,都是苦命的坯子。
我搂她脖子,你跟我说说,你们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们不会总在哭吧,总有高兴的时候吧?
她愣了,脸颊渐渐红了,低低说,你这孩子。
从啥时候开始的?记不清了,反正是洗衣服呗。他这个人生活上差的很,洗衣服也笨。我就帮他。时间长了也做做饭。他常年在矿上跑,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后来就到我这来搭伙。日子久了,就那回事了。这一片人也都知道。都是老邻居,也没人笑话就是了。
第一次是他拉我的手,我躲开了,心里突突跳。过些日子,他又倒霉了,好像是为修收音机的事。再回来的时候,他拉我手,我就愿意了。大庆这孩子懂事,还老劝我把事办了。家里屋子小,他一来大庆就去加班。
人啊,怎么活也叫一辈子。非要领一张纸才叫正经?
当然也有快活的时候。他这个人,高兴起来就像小孩一样。也闹,也叫,还做鬼脸。啥样?把腮帮子吸到嘴巴里,还能动,像兔子嘴一样。快活起来就两个手指头翘起来竖在脑袋上,有时候两个手都竖,一摇一晃在家转圈。就这样——
我知道,这是英文V字。他在扮演一只快乐的小兔子,他想逗张姨笑一下。我没吭声。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生动的父亲。我相信那是他性格真切的童心未泯的自然流露,这个姿势以前在妈妈面前也一定是出现过的。可惜妈妈的记忆过于沉重过于黑白,竟把一切色彩都挤得无影无踪。
她说,他是跟我提过,要办个手续,我没答应。为啥?说心里话,我也想啊,我怎么不想?大庆也劝过我,可我不能。
我跟他不配,真的不配。他说的话,有的我懂,有的我都听不懂。能配上他的,还是你妈妈呀。
有没有手续,不过是一张纸,有它是这样,没它我还是这样。有时候我瞎想,过一阵子也许就好了,他还能像从前一样,他还会去找你们娘儿俩。
他跟我不一样,国家需要他这样的人啊。早知道他这个坎儿没能跨过去,我怎么的也不能让他带着念想上路,怎么的也让他心满意足走啊!
听到这些撕心裂肺的话,心想着,正是这个小脚女人,一个没有文化甚至没有姓名的女人最懂爱情。她给了父亲最后的快乐,他应该心满意足了,她已经为他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搭建了一座真正的宫殿。
张姨幸福吗?至少这段日子是幸福的。她已经反复品味过这些,琢磨过这些,不然她不会如此平静地说。她脸上的折子都撑开了,眼睛里放着光芒,我相信这些苦难结出的花朵,早已经在她心里蓬蓬勃勃,长成了一棵大树。
记下这些话,我替妈妈羞愧。
妈妈,我一定会给你解释清楚的,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假如历史待你不公,请你清醒一些,不要迁怒于同样无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