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是综合性选举(general election字面意义就是“综合选举”)，选民不仅需要投票选出联邦政府的总统、副总统、参议员和众议员人选，还需要决定本州州长、州立法机构议员，甚至市长人选。

　　不仅如此，在2020年大选中，在32个州有120项全民公投（ballot measures，或者propositions）需要选民投票裁决。美国实行人民选出代表行使立法权和行政权的代议制民主体制，这是一种间接民主体制，但是广泛存在的公投让美国的体制有了不少直接民主的成分。

　　截至11月19日，这120项公投有85项通过，30项没有通过，5项尚未决定。

　　这些公投涉及的议题十分广泛：华盛顿州要求公立学校开设性教育课;佛罗里达州将最低工资上调到15美元;内布拉斯加州改革博彩行业管制规则;新泽西州允许娱乐使用大麻合法化。

　　媒体和公众在讨论美国政治时，习惯对美国民众采用保守–进步或者红/蓝的划分。某些州是红州，在社会议题上持保守态度;某些地方由民主党控制，在社会议题上持进步主义态度。通过考察这些公投，笔者发现这种划分方法并不准确。红州居民也会支持进步主义的改革，蓝州居民则不是每次都那么“左”。　　

　　(32个州120项公投)

　　考察公投是深入研究美国各地选民偏好和倾向的好办法，这120项公投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复杂的图景。

不够进步的加州：民主党也不好使

　　加州公投有12项，通过了5项，最值得研究的是第二十二号公投（California Proposition 22），网约车司机算“合同工”（contractor）。

　　公投提案中所谓“合同工”，或曰“独立合同工”(independent contractor)，是指企业服务的承包方，不算企业的雇员(employee)，不享受员工享有的待遇和劳动保障福利。

　　这是一个如何认定网约车驾驶员的身份的问题。加州本来自有制度。2018年4月30日，加州最高法院做出判决，网约车司机属于企业员工，应当享有相应的福利待遇。

　　2019年9月18日，加州议会第5号法案(AB5)生效。AB5重申法院的立场，并规定某人只要为企业提供服务，“就应当被认定为企业员工，而不是独立合同工”。

　　这个法案的通过，对网约车公司是重大打击，因为企业必须提高员工的待遇，这样会增加企业成本。2019年10月29日，优步、来福车和DoorDash公司提交公投提案，每个公司会拿出3000万美元来推动提案。

　　公投的支持者称，把司机当成“独立合同工”，其实对他们更有利，因为司机可以灵活地安排工作，“保持按照自己的想法挣钱的能力”。

　　优步首席执行官多拉·霍斯劳沙希(Dara Khosrowshahi)赤裸裸地威胁：如果公投提案通不过，优步将解雇大部分司机，缩小提供服务的范围，而且还要涨价。到时候，司机想找工作也找不到。

　　第二十二号公投提案遭到加州乃至美国民主党的一致反对。加州的民主党州长和立法机构议员支持AB5，反对公投。民主党左派桑德斯、伊丽莎白·沃伦、科特兹表示反对，民主的建制派的当选总统拜登、当选副总统贺锦丽(现任加州参议员)也表示反对。工会跟民主党站在一起表示反对。

　　加州立法机构民主党议员罗伦娜·冈萨雷兹(Lorenna Gonzalez)说：“价值十亿美元的企业拒绝给他们的员工提供每个其他的加州员工都享有的权利：每工作一小时挣得最低工资、社保、正常负担开销、加班工资和结社权利。”

　　法律专家认为，企业输了官司，又不能影响立法，只好通过全民公投来做最后一搏。

　　支持公投提案的阵营募集到2.03亿美元，全部由各大网约车公司提供，其中优步支付了5700万美元。而反对提案的阵营只募集到1975万美元，资金来自工会的捐款以及募捐。

　　2020年11月3日，选举日，加州的居民除了需要选出美国总统，还需要决定支持或者反对各公投提案。对于第二十二号提案，加州居民要么选择保护劳工权益，要么选择支持企业。

　　加州人投下1654万票，其中969.9万票赞同，684.3万票反对，提案通过。加州居民支不支持劳工权益不知道，但是一定不希望网约车涨价。

　　加州是深蓝州，是民主党堡垒。第二十二号公投提案在遭到州内外民主党政客和工会一致反对的情况下逆风翻盘，可见选民和政客之间存在鸿沟。加州是美国最进步的地方之一，在保护劳动者等方面走在美国前列，是率先通过15美元最低工资法案的州。然而加州居民在面对是否需要保护网约车司机权益这个问题上没有继续选择进步主义。这说明加州的进步是有限度的，不能损害居民自己的钱包。

　　这看上去好像没有问题，居民为何要为政客的“进步主义理想”买单?

　　这次公投的本质是大企业在为剥削、压榨劳工寻求合法性，是转移矛盾。本来是否提高员工待遇是网约车公司的问题，属于员工和企业的矛盾，或者说叫劳动者和资本家之间的矛盾。现在通过公投，企业将矛盾转移了出去，变成了网约车司机和消费者之间的矛盾。本来提高保护劳工的合法权益是企业买单(毕竟企业的价值是员工创造的)，然而资本家不想掏钱，因为他嫌换新跑车、新游艇、新女大学生和新私人飞机的速度太慢了，于是把这个问题以公投的方式推给了公众。以后如果发生网约车司机被解雇，权益受到损害，那是因为公投没有通过，是公众的错。

　　所谓“共享经济”（或曰“平台经济”）的本质是资本降低成本。企业第一不想出钱购买(或租用)办公场所;第二不想出钱维持员工队伍;第三连生产资料的钱都不想出。劳动工具(汽车)是属于司机的私人财产。企业只负责搭建一个“平台”，然后收割别人的劳动产生的利润。天下竟然有这么好的事情。

　　再说了，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优步CEO关于涨价的威胁缺乏基础。价格是在市场中形成的，是供求双方均衡的体现，不是企业说涨就可以涨(不然所有企业一定会把所有商品的价格涨上天，为什么不呢?)。至于霍斯劳沙希解雇大部分司机一说更不用当真，这会导致优步业务停摆，生意就没法做了。

　　毕竟从2019年9月18日AB5生效到2020年11月3日，优步也没有停业。

　　第二十二号公投议案通过了，民主党政客表示震惊。曾经担任克林顿政府劳工部长的罗伯特·赖西(Robert Reich)称，只怕其他的企业有样学样，把雇员都变成“独立合同工”，这下好了，加班工资、劳保、社保什么的全给省了，“一个世纪以来建立起来的劳动保护措施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纽约州民主党众议员科特兹担心，这些企业会把这种做法在全美推广。

　　如果今后加州居民发现自己也突然变成了“合同工”，可千万别感到意外。

比较进步的密西西比州：清理南方遗毒

　　如果说加州是民主党堡垒，那么密西西比州就是共和党堡垒，是南方的深红州。11月3日，密西西比州居民做出一项重大决定，通过第三号公投提案（Mississippi Ballot Measure 3），更换新的、不含南方邦联标志的州旗。

　　如图所示，这就是密西西比州的旧州旗，上面那个×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军军旗(the Confederate battle flag)。根据第三号公投提案，新的州旗将被采用。

　　在南北战争期间，南方邦联分裂国家，支持奴隶制，是落后、保守的一方。内战结束后，北方的联邦政府恢复了对南方各州的统治，但是没有从文化上“清理南方遗毒”。代表南方的符号依旧大行其道，甚至登堂入室，成为地方政府、州政府，乃至联邦政府官方标志的一部分。

　　这方面最突出的案例，当属美国军队中的南方邦联标志。今日的美军是当年击败南方邦联的北方军的后裔，然而美军却大量使用南方的将领名称来命名武器装备和军事基地，允许在基地中升邦联旗。二战中，美国陆军装备M36“杰克逊”坦克歼击车。美国海军现役舰艇有“阿里·伯克级”导弹驱逐舰“钱斯勒斯维尔号”(DDG-62，钱斯勒斯维尔战役发生在1863年春，南方军大败北方军)。以南方将领命令的美军基地有希尔堡、本宁堡、罗伯特·李堡，甚至还有皮克特堡(想一想葛底斯堡战役时让北方军头疼的“皮克特冲锋”)。

　　在美国，如果有人支持使用南方标志，无论政治倾向如何，他大概率会说这是在纪念历史，无关现实政治。而反对者称南方标志代表仇恨和种族歧视，必须“清理南方遗毒”。

　　2020年5月，黑人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察杀害，全美各州爆发反对警察暴力和种族歧视的游行示威。邦联标志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主流媒体和左翼势力的讨伐对象。美军终于表态，要考虑修改以南方将领名字命名的基地。时任国防部长埃斯珀表示支持。川普认为这么做不利于团结南方红脖子基本盘，表示强烈反对，发推特要埃斯珀尊重历史、尊重军队。

　　7月17日，埃斯珀发布备忘录，禁止美军基地挂南方邦联旗帜(“引发分裂的标志”)。CNN报道称，川普对国防部长的“忤逆不尊”很生气，两人关系进一步恶化。

　　大选过后，川普做的第一项重大政策决定就是将埃斯珀开除。媒体认为，双方在南方标志上的争执是川普对国防部长痛下杀手的重要原因。

　　然而，正是这些川普极力想要讨好的密西西比红脖子，主动做出改变，自行决定拿下州旗上的邦联标志。这说明川普和红脖子之间也有鸿沟。

　　密西西比州是深红州，在2020年大选中，川普得到74.4万张选票，占比58.5%。就在11月3日，密西西比州的选民把票投给川普的当天，第三号公投决议得到83万选民的支持，以71.96%的巨大支持率通过。

　　显然这条提案的通过不可能是仅靠民主党选民的推动，而是两党选民合作支持的结果。

　　共和党州长泰特·里弗斯(Tate Reeves)说，新的州旗有助于居民们“和解，向前走”。密西西比州共和党表示拥护州长，团结一致向前看。州众议院议长，共和党人杰森·怀特(Jason White)承认，不管他们喜欢与否，南方邦联标志“已经成为代表仇恨的符号”，必须被改变。

　　在美国社会极化、对立的今天，这种观点简直是一股清流。红脖子们主动“清理南方遗毒”，说明他们并不排斥进步主义的价值观。

足够进步的佛州：15美元的最低工资

　　在大选前，民调显示佛罗里达是摇摆州：拜登获得不多的优势，佛州翻蓝可以期待。但是川普以3.3%的优势赢下佛州。

　　佛州不仅选择了共和党总统，还多贡献了2个众议院席位。

　　笔者提到过，佛州共和党的竞选口号简单粗暴：民主党要搞社会主义，不能投票给他们。佛州众议院第二十七选区的当选众议员玛利亚·萨瓦特(Maria Svart)，把反对社会主义放在竞选纲领的第一条。

　　然而，佛州通过了第二号公投提案（Florida Amemdment 2），逐步提高最低工资，在2026年达到每小时15美元。

　　根据美国劳工部的数据，截至2020年10月1日，联邦最低工资标准7.25美元。将最低工资涨到15美元，相当于翻了一倍还多。目前加上佛州，美国有8个州通过了15美元最低工资的法案或提案，包括加州、纽约州、华府等深蓝地区。佛州是第一个通过这类提案的南方州。

　　最低工资15美元对现有政策有较大幅度的修改，属于具有浓厚进步主义色彩(或者说非常“左”)的政策主张。它被民主党支持，被共和党反对。在民主党内部，以科特兹、桑德斯等“社会主义者”为代表的左派表示强烈支持，佩洛西等民主党建制派表示有条件地支持。

　　2019年7月，民主党占主导的众议院通过《提高工资法案》(H.R.582)，计划到2026年，把全美的最低工资提高到15美元。法案进入被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后就再没有进一步动作。　　

　　对比民主党提出的《提高工资法案》和佛州的公投提案，可以发现，佛州的提案还要激进一点，步子稍微快一点，2021年涨到10美元，然后1年涨1美元，2026年涨到15美元。

　　经济学界对于最低工资的作用一直有争论。主流观点反对最低工资，认为最低工资反而不利于保障工人权益，因为企业为了降低成本，如果不能降低工人的工资，就会直接裁员。最低工资会导致更高的失业率。

　　支持者们认为，这本质上是资本家不愿意拿出一部分利润来提高工人的收入。至于说企业会开除工人，要看当时、当地、不同行业的劳动力的供给和需求弹性，不能一概而论。一向支持自由主义的《经济学人》也发文揶揄主流经济学家：这些年薪10万美元的人，竟然觉得年薪不到3万美元的打工人多领一点工资会阻碍经济发展。

　　具体到佛州第二公投提案，赞成方有民主党，和美国最大工会劳联–产联。反对方包括共和党，以及一些产业协会。

　　639万佛州选民(占60.82%)认为，应该提高最低工资标准。这个数字比给川普投票的选民数还要多72万，比投拜登的选民数多了109万。这说明佛州最低工资公投不是民主党选民单方面推动的，而是两党选民联合起来推动的。佛州的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

　　看来不少共和党的选民，在投票时先选择共和党的总统和众议员候选人，然后在同一张选票上支持民主党的公投提案。

　　佛州选民是进步还是保守?这个问题现在不好回答。至少在最低工资这个问题上，他们和民主党左派有不少共同语言。

过于进步：大麻合法化联盟

　　俄勒冈 Oregon Measure 110 非商业用途持有少量海洛因、可卡因、冰毒轻罪化，罚款100美元或者接受健康检查。 √

　　在这次公投中，有6个州通过了涉及毒品的提案。密西西比州允许特定人群医用目的使用大麻，亚利桑那、南达科他允许人们以娱乐目的使用大麻。蒙大拿和新泽西直接开放持有和使用大麻，不限使用目的。俄勒冈州居民则认为持有少量海洛因、可卡因和冰毒不应当受到过重惩罚。

　　关于俄勒冈州，必须说明一点，“非罪化”（decriminalize）不是“合法化”（legalize），两者区别很大。在公投修法之前，非商业用途持有少量毒品算“A类轻罪”(Class A misdemeanor)，会被处以6到12个月监禁，罚款数千美元。根据俄勒冈第一百一十号公投提案，修法之后，个人非商业用途持有少量毒品算E类违法(Class E violation)，是“不合法的”(it is unlawful)，会被罚款。

　　关键词：个人、非商业用途、少量，依旧“不合法”，只是“不入刑”。如果超越这个限制就要进去了。

　　这里的“少量”是指海洛因不到1克，可卡因不到2克，冰毒不到2克，奥施康定不到40片，等。

　　这个规定实际上比中国法律的规定还要严格，《禁毒法》规定持有海洛因入刑的门槛是10克，比俄勒冈州标准宽松10倍。　　

　　(中文媒体疯狂造谣传谣，官媒亲自下场带节奏，不是蠢，就是坏。)

　　截至这次公投，全美11个州和首都华府不限制使用大麻，34个州允许医用大麻。俄勒冈州本身就不限制使用大麻，这次更进一步，非商业用途少量持有其他更烈性毒品的行为也非罪化。

　　在美国，支持大麻合法化是一种进步主义的提法。一般来说民主党政客会表示支持(至少不反对)，而共和党政客和教会等保守主义团体会表示反对。

　　然而，上表中的6个州，亚利桑那、密西西比、蒙大拿和南达科他是红州(虽然亚利桑那今年投了拜登)，它们跟蓝州新泽西、俄勒冈一起放宽了对某些毒品的使用限制。

　　南达科他是深红州，在2020年大选中26万人投票给川普，比投给拜登的多了11万，优势比例高达26.2%。然而南达科他以22.5万人支持、19万人反对通过了宪法修正案A(South Dakota Constitutional Amendment A)，修改州宪法也要允许娱乐使用大麻合法化。

　　亚利桑那州是传统红州，是知名共和党参议员麦凯恩的故乡。2020年大选，拜登以0.3%的微小优势赢得该州。媒体认为，这是川普得罪了麦凯恩支持者的后果，亚利桑那州依然属于红州。

　　在大麻的问题上，亚利桑那内部阵营划分明显。支持大麻合法化的全是民主党政客，反对方全是共和党政客，包括州长、联邦众议员和州议员。最终亚利桑那民众以21%的最大优势比例通过了207号公投提案(Arizona Proposition 207)，比拜登的优势0.3%大多了。

　　在吸食大麻方面，虽然政客对立分明，红蓝选民来了一次真正的跨党派合作。

　　笔者无意评价(don’t judge)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真正感兴趣的是公投反映出来的民众的态度。

　　讨论美国政治的时候，“党派对立”、“社会极化”总会被提到。笔者上周的文章称因为选民严重对立，两党无法夺取对方选民，只能深入动员己方选民。从这次公投来看，这种认识不够全面。

　　美国民众还是有不少能取得共识的地方，共和党的选民与民主党左派也能有共同语言，被认为最保守的深红州居民也不会拒绝一些进步主义的提案：密西西比州的共和党政客和居民主动选择拿掉州旗上的邦联标志，佛州选择提高最低工资，多个红州和蓝州放开使用大麻的限制。这让美国政治的基础，美国民众，呈现出一副更加复杂的面貌，不是简单的“左翼民主党选民”对“保守的共和党选民”可以概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