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农民工正在迅速老去-激流网

第一代农民工正在迅速老去。他们背井离乡,在繁华都市里用双手换取家人的饱暖,粗糙、压抑,热衷烟酒和性。如今他们丧失气力,衰老卑微,还仍然在工地讨生活。

故事时间:2018年8月

故事地点:山东东南某县

2018年暑假,我在工地打工时第一次见到老王。我觉得他身上,有种七十三岁老人不该有的猥琐。

老王头顶光秃秃的,几根白发倔强地立着,眼神狡黠,脸上布满褶子,开口笑时满嘴黄牙暴露无遗。他个头约一米六,配上黢黑的皮肤和干瘪的肢体,显得十分羸弱。

老王没有手艺,是工地最低端的杂工,正儿八经的苦力。他每天被安排去干不同的活儿,拿别人一半的工资,出别人几倍的力气。我的力气连他都比不上,沦为比他还低端的杂工,只得每天跟着他,搬砖、打扫。

第一天,我俩被安排运混凝土。一辆小推车、两把铁锹,是我们的工具。老王每次都只轻轻铲半铁锹,慢慢放到小推车里。他对我说:“这样铲,不累人还能偷懒,最关键的是,那些管事的来晃悠,他看见你在干活,他就高兴。”

“那这个活干不完咋办?”我问他。

“工地上哪有干完的活?”

我哑口无言。

我们俩慢慢地运,浇灌的工人们也慢慢地干,我们节奏跟不上,他们就坐下歇歇,抽根烟,没有谁催促谁快一点。领导来监工,所有人才抓紧一点。领导刚走,大家又降下节奏。

慢慢悠悠地干着活儿,不到11点,还有半小时才下班,可大家都彻底歇着了。老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沂蒙山烟盒,对旁边的人说:“来,刘司令,给你尝点好么。”他打开烟盒,抽出来一根烟,不是沂蒙山,是自己用叶子卷出来的烟。

刘司令接过烟卷,掐去底下的小尾巴,点上火,猛吸一口,说:“这可是个好玩意,抽着忒过瘾了。”

“那是哟,俺就好这口,那些买的烟,抽着一点味没有。”

“老王你就吹牛吧,抠得你连盒烟都不舍得买了。”旁边一个工人戳穿了老王。

老王笑着回应他:“俺还攒钱等着娶儿媳妇来。”

那人继续挖苦他:“就怕你死的时候,都等不着你儿媳妇咯。”

老王不以为意,依旧笑着。工人们继续闲侃,时间消磨在无谓的交谈里。

第一代农民工正在迅速老去-激流网作者图 | 进工地的路

浇灌混凝土的活儿终于结束,我们被安排去给砌墙工人搬砖。搬了一会儿,砌墙工人脚下堆得满满当当。杂工们默契地躲进楼里休息。我跟着他们绕了很多弯子,走进还没收拾好的楼里。他们熟练地躺在各自的地方,我也挑了个阴凉地方坐下。

刚坐下,有个人对我说:“哎,大学生,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看见墙上有几句话: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齐动,其乐无穷。

女人,是他们闲暇时候最好的谈资。

工地上没什么女人,办公室里倒是坐着几位女职员,可他们不敢随意攀谈。在附近的廉价出租屋里,三五十元钱提供一次性服务的女人,很受他们欢迎。丽丽、兰兰这样普通又带着风尘气的名字在谈话中不断出现,工人们眉飞色舞地描绘着她们在床上的反应,以此彰显自己的雄伟和强壮,又在互不服气的时候约好去比试一把,输了要请喝酒。

工人和娼妓,相互依存,这是工地周边常见的一种生态。

远离家乡漂泊在外,女人和酒,是他们所剩不多的娱乐。

可是,平常话痨的老王没有说话,而是坐在一边静静地抽他的卷烟,工友们对女人的探讨,他一句也不参与。

工人们过完嘴瘾,估摸着砖快用完,起身去干活儿。老王和我走在最后,我拿出了手机。他探过头,扫视我的手机屏幕,笑嘻嘻地问我是否有黄片。我灭掉屏幕,尴尬地笑了笑:“没有。”

他似乎还不想放弃,小声地说:“那个谁手机上就有,那时候他放着俺们一块看的。”

我无法想象老王看黄片的场景。看来,他虽然已经七十三岁,仍然有性需求。

除了谈论女人,工人们也好喝口小酒。按他们的话说,“干活儿那么累,不喝口酒怎么顶得下去”。不过,最近他们都不怎么喝酒了,连续九个月没发工资,喝不起。

那段时间,工头倒是有很多酒喝,因为经常被甲方老板叫去陪酒。甲方老板一直信奉“能喝多少酒,就能干多少事儿”“想要钱,先喝点酒表示诚意”,工头每次都得灌进几斤白酒,以此换取他们的空口凭证:很快结款。

这天,老王带着我在清除工地上的杂草,忽然他甩开锄头,狠狠地骂了一句:“钱都不发,给他干个屁。”

一个穿西服的人从远处走来,他立马收住脾气,和和气气地试探:“快发工资了吧?”

“快了。”那人说。

老王不知听了多少次这句话,但是每次听到,他都会笑。

转过身来,老王又看见材料员,两人关系挺好。他逮住材料员,开始诉苦:“俺老伴刚放了个心脏支架,三万多,过几天还得去动个手术。”

材料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给老王支招,让老王去找工头,讲清楚自己家里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先支点钱。老王对材料员的建议并不感兴趣,只自顾着表达自己那一套“因为穷过,所以怕穷”的理论。材料员对老王的逻辑有着很深的认同感,不断对他表示赞同。

“是,你这么大年纪的,真是受苦受穷一辈子了。”

老王开始掉眼泪,想是很久没人这么跟他说话了。“今年过年的时候拿一万块钱给闺女们分,一个个都不肯要,抱着俺哇哇哭啊。三个闺女打小就跟着俺吃苦,小时候没饭吃,自己饿着也先给弟弟吃,俺没钱供她们上学,亏待她们啊……”说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滑落出来和汗混在一起并不容易察觉。

话还没说完,刚刚那个穿西服的人回来了,没好气地说:“歇够了嘛,能干会儿活吧?”老王来不及擦眼泪,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赶紧低头搬砖。

我望着老王,第一次觉得这个猥琐的老头,脸上有了点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