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近年来,除了以大幅删减中小学教科书中的鲁迅作品为代表的去鲁迅化思潮之外,鲁迅媚日的传言在新媒体上的广为流传也对鲁迅的形象与历史地位造成了较大冲击。这种传言虽然是捕风捉影的妄断臆测,却严重干扰了广大公众对于鲁迅的人格、立场及其思想史意义的客观认识,学术界有必要予以认真对待和有力回应。本文对影响舆论甚大、以妖魔化鲁迅为导向的“原型”网文作了解析和驳斥,以期有助于正确认识鲁迅作为精神界战士的批判精神及其对抗日的态度。

“贼于众”者的汉奸之谥 ——驳鲁迅媚日说-激流网

胡风在纪念鲁迅逝世五周年的专文中描述说,自抗战全面爆发后,“大家都被卷进了其大无边的兴奋里面,特别是热情而纯洁的青年人,觉得自由和光明已经得到了,一切黑暗和污秽都成了过去的回忆。”在这样一种近乎狂热的美好幻觉中,“似乎鲁迅的斗争道路也已经过去了,因而鲁迅这个名字也似乎和沉醉在炮火声里的他们隔得非常遥远。”有人于是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如果鲁迅先生还活着,你想他是怎样的情形呢?”对于这个极具文学史、思想史份量的问题,有人天真地感叹道:“如果鲁迅先生还活着,该多么高兴啊?”但作为鲁迅密友的胡风却悲观地认为:“如果鲁迅真的还活着,恐怕有人要把他当作汉奸看待的。”[1]胡风的这一观点看似唐突,其实有着相当的现实依据,而当今甚嚣尘上的鲁迅媚日说,更是印证了他的悲观判断的历史预见性。

至迟从2002年开始,华文网络上开始流传鲁迅媚日、鲁迅是汉奸的言论,较有代表性的网文为清水君的《鲁迅——汉奸还是族魂?》(2002年)、憨子的《为什么你们对鲁迅那么宽容?》(2006)、张生的《其实鲁迅是汉奸》(2012)。[2]这些文章被反复转载,影响舆论甚大,可以说是妖魔化鲁迅的“原型”网文。

清水君于2002年发表的万字长文《鲁迅——汉奸还是族魂?》是一篇声色俱厉、火力全开的讨鲁檄文,其震荡之大,流传之广,堪称当代鲁迅媚日说及解构鲁迅思潮的“定调”之作。此文从鲁迅对国民党政权的仇视、对传统文化的否定、对国民素质的悲观、对日本人的友善及对抗战的消极等多个方面加以攻讦,试图彻底瓦解鲁迅的“民族魂”地位和爱国者形象。不过,该文还不敢得出鲁迅是汉奸的结论,只是语带保留地表示:“(鲁迅)如果不是汉奸,最少,他是一个亲日的‘堕落文人’,是一个大汉奸的亲哥哥!”四年后,署名为“憨子”的《为什么你们对鲁迅那么宽容?》一文连这一点保留都舍弃了,而是大言炎炎地下判语说:“鲁迅是中国最媚日(的)一个文人,他的很多行为放在独立于文学等条件下——从国家安危民族团结抗日这个角度来说,他是最大的民族敌人、最典型的汉奸无疑。”其后署名为“张生”的《其实鲁迅是汉奸》一文沿袭这一观点指控说,“魯迅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漢奸。”

综观以上指斥鲁迅媚日的网文,其主要论据有三:其一,鲁迅在国家存亡之际,痛批本国政府与本国文化,意在瓦解国人斗志,为日本人张目;其二,鲁迅对抗战态度消极,没有抗日言论;其三,鲁迅与日本渊源甚深,关系暧昧。

关于第一点,清水君的主要控诉如下:

“从北伐之后到抗战之前的十年,是中国迅速医治封建创伤民族贫弱恢复健康保存体力的十年,是厉兵秣马整肃军纪强化国防扩大外交备战强敌的十年!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你能从鲁迅的文章中看到吗?你能从鲁迅的几百万言所谓大作中看到日本的杀气腾腾迫在眉睫的威胁吗?你能从鲁迅的几百万言所谓大作中看到国民政府的哪怕是一个积极的进步吗?”

“相反,我们看到的,是鲁迅对国民政府的一切活动都无不尽冷嘲热讽挖苦诬蔑之能事,讽刺‘新生活运动’,讽刺文艺界‘国防文学和抗日文学’的口号……甚至,鲁迅的作为,是在讽刺中国一切的一切,包括中药中医,包括传统文明和儒家文化,包括历史辉煌和科学贡献,包括衣食住行,没有一样看上眼的,什么,‘决不看中医’,什么‘中国的书缝里,只写着两个字:吃人!’甚至,要彻底废除中文,什么‘中文不灭,国无希望’!

憨子的言论与其相似:

“鲁迅那个时代是什么时代?是日寇觊觎已久,随时准备灭亡中华的时代,他都在干什么?在给国民政府添乱、跟日本人勾勾搭搭、给中国人民泄气。同时代的日本人在干什么?在宣扬自己的国民是神的子民、在宣扬天皇是神;德国人在干什么?在鼓励自己的民族是世界最优秀的人种、在论证自己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美国人在干什么?在宣扬自己上帝的孩子,是自由的火种。战场上鼓声是干什么的?是鼓舞振奋士气用的。鲁迅在战场上干什么?在说中国人是劣等种族、有劣根性、五千年的文化是吃人的、中国的医术是骗术、要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中国人……”

张生的判语更是诛心之论:

“鲁迅为了配合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的宣传,写大量文章攻击政府、诋毁中国,宣传亡国理论。在鲁迅笔下中国的文化等同于垃圾,中国书只会害人杀人!”

以上说法无不振振有词,却多有荒谬不实、时空错乱、断章取义之处,需要细加辨析。首先,鲁迅并未对“包括传统文明和儒家文化,包括历史辉煌和科学贡献”(笔者按:“传统文明”包含了“儒家文化”,“历史辉煌”又包含了“科学贡献”,所以不应并举)在内的“中国一切的一切”全部予以否定和讽刺,也并未“对国民政府的一切活动都无不尽冷嘲热讽挖苦诬蔑之能事”。作为一个以改造国民性、涤除专制愚昧思想、推动中国的现代转型为使命的精神界战士,鲁迅对中国的历史与现状进行了持续不懈的全方位反思与批判,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对传统文化中一切有悖于民主、科学、人道精神却阴魂不散的因素予以揭示和抨击,二是对现实社会中一切摧残民族肌体、压抑个性解放、阻碍中国向上发展的丑恶现象掷以匕首和投枪,所谓“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3],正是其众多杂文的根本特质。但是,鲁迅绝不是一个文化虚无主义者,更不是一个刻意抹煞历史和现实中的美好价值、以攻击时政与旧文化换取利益的文棍。诚如钱理群先生所言,“作为学者的鲁迅,和作为杂文家、精神界战士的鲁迅是有区别的。……把鲁迅的学术著作,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和鲁迅的杂文里面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对照起来看。可以发现,作为学者的鲁迅,他站在一个学术立场上,他对传统文化有相当多的肯定。你看《汉文学史纲要》就知道,他对老庄、对屈原都有肯定……”[4]从《中国小说史略》可见,他对《红楼梦》、《金瓶梅》《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等古典小说的艺术造诣均有言简意赅的高度评价,如他盛赞《聊斋志异》“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5],又称许《金瓶梅》作者洞达世情,笔法高超,“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6]他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对《史记》所作赞语“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7],更是广为传诵。在充分肯定传统中国的文学成就以外,鲁迅还格外推崇墨家精神、汉唐魄力、魏晋风骨等刚健伟美、有助于振作国民的精神气质,他饱含深情地评论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8]一个对中国历史文化有深刻洞见、为世人标举“中国脊梁”的思想家,却被诬为否定“中国的一切”,甚至是“亡国理论”的鼓吹者,真是荒谬绝伦。这类妖魔化鲁迅的观点不是出于无知或判断力的缺陷,就是别有居心。此外,鲁迅对当政者的种种腐败、颟顸、钳制言论自由、戕害人权民生的行径的确进行了不懈地揭露和批判,但他都是以客观事实为依据,且以推动中国进步为目标,既无“诬蔑”之意,亦无“诬蔑”之实。而且,他在“几百万言所谓大作”中所批判的当政者,并不限于1928年北伐战争后才取得统治权的国民政府,还包括晚清政府、北洋政府(1912-1928),尤以批判北洋政府为多,这就足以彰显鲁迅的批判锋芒始终指向统治阶层,并未受党派之争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