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样质疑“八百陕西冷娃投黄河”吗？

[原创]可以这样质疑“八百陕西冷娃投黄河”吗？

抗战八年，无数抗日军民以血肉之躯与飞机大炮武装之下的日寇殊死作战，期间不知道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浴血奋战，不知道有多少令人刻骨铭心的英雄壮举，对于这段不屈不挠的历史，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对于这些抗日先辈的怀念，也将是永远激励我们牢记历史，励志图强的不懈动力！

因此，近年来，各类媒体对于抗战中的回顾日益成为热点，特别是对于前辈的牺牲、胜利的艰辛进行了浓墨重彩的褒扬，这绝对是深得民心之举！在下绝对表示支持和拥护！

然而，不知何时起，一些媒体为了塑造抗日先辈的英雄气节、献身精神，将各种民间野史竞相抬上舞台作为正史来宣扬，并被网络热传，几十年前神州大地主流媒体塑造“高大全”形象的桥段依稀仿佛重现。

“八百陕西冷娃投黄河”就是近年来热传的一则惊天地泣鬼神的抗日故事。作家陈忠实对这个故事是这样描述的：“177师有一千多名士兵被两倍于己的鬼子包围，经过拼杀后死亡200人，余下的800人被逼到黄河岸边的悬崖上，三面都是绝壁。这800士兵在短暂的一瞬里从悬崖上跳了下去。”而凤凰卫视更是以此为专题，在其冷暖人生特别节目--“寻找最后的抗战老兵”中以《铁血冷娃》为题重述了这一幕：“七十年前，八百名被日军围困在绝壁之上的“陕西冷娃”，先跪天，再跪爹娘，高吼秦腔，扑向滚滚黄河，十七八岁的，男的女的都有，”

说实话，在下对“八百冷娃跳黄河”的壮举，首先感到的是悲壮——什么“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与之相比，简直弱爆了！八百人同时投河啊！什么场面？怎能不令人慷慨激昂？饱含热泪！

继而，在下的感觉却是不解：八百名国军将士，而不是八名国军将士啊！就算是拼刺刀也能干死几个小鬼子吧？怎么能就这么去白白跳河自尽啊？！

可能是在下搞历史出身，有着考证癖。为了求证此事，尽力查阅了共党、国军、日寇的抗战史料，试图从中找到历史的真相。结果，在下的努力和凤凰卫视所提到的一样——“我们在史料中，并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记载描述”。而且就连凤凰卫视也承认：“采访到的也大都是些零散的，年代久远的记忆的片断，最终，很遗憾，我们并没有能还原出那八百‘陕西冷娃’扑黄河的悲壮的一幕。”

而陈忠实更是坦言，他的文章是根据小说《立马中条》作者张君祥的讲述写就的。然而，当《南都》记者谢海涛就“800壮士集体投河，是否真有其事？”采访《立马中条》作者张君祥时，“张君祥告诉我，是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用艺术手法塑造的。800人是怎么回事？为血战黄河之后，第四集团军在平陆与芮城交界的河滩上捞起800多具尸体。”

原来什么唱着秦腔跳黄河的“800山西冷娃”竟然是张作家“用艺术手法塑造的”？！

我，我该说什么好呢？

对此，腾讯网历史版，也以“‘八百国军投黄河’之真假”为题进行了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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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腾讯历史在澄清的同时，又提出了国军跳黄河的新的说法：“亲历者回忆：‘大部分经过肉搏后跳入黄河，壮烈殉职官兵计一千五百余人’”

腾讯历史所说的“亲历者”是指时任第４集团军３８军中尉机要参谋和译电员的车国光。车国光１９８６年５月在垣曲县政协编撰的《垣曲文史资料第二辑》刊文回忆：“本日（1939年6月6日）下午五时许，进攻九十六军敌之主力将我一七七师压迫于方家村、许八坡、老庄黄河沿岸，经白刃战两小时，因众寡悬殊，损失惨重。该师除一部分由陈师长率领向敌后突围外，大部分经过肉搏以后跳入黄河，壮烈殉职官兵计一千五百余人。”

此外，车国光先生在１９９４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赵寿山将军》书中更为详尽回忆了这支投河部队的情况：“然而，离（一七七师）师部较远的新兵团和五三一团部分官兵却未来及突围，被敌人压到黄河岸边。……其余千多名业已伤残无力拼搏的官兵，个个大骂着鬼子，也都纷纷随黄河而去……”

腾讯历史在澄清“800山西冷娃”的同时，以车国光为亲历者证明的确有１７７师国军官兵“大部分经过肉搏后跳入黄河，壮烈殉职官兵计一千五百余人”！

然而，对于腾讯历史的这种说法，在下依然认为证据还不够确凿，还不能做到盖棺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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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车国光是３８军的机要参谋，而１７７师是９６军的所属部队。而从车国光的记述来看，其在“六六战役”之际并非和１７７师在一起突围，其“亲历者”的身份并非那么准确。

幸而，在下在考证过程中，发现了又一个真正的亲历者，那就是时任第4集团军３８军独立第４６旅旅长的孔从洲。

这里附带说一句，这位孔从洲就是毛某人的亲家（李敏的老公公）。其实，这样没什么奇怪的，实际上，177师所在的整个第４集团军作为受排挤的地方杂牌部队，在抗战期间就是白皮红心——很多旅团级干部就是共党。内战伊始，４集团军的主要将领赵寿山、李兴中、孔从洲、刘威诚等先后率部投奔共党，而４集团军总司令孙蔚如也在内战期间安排了过去所属的部队投共，其本人建国后也担任了陕西省副省长。

孔从洲在其《平路抗战记》是这样描述“六六战役”的：“其中尤以一九三九年六月六日开始的反扫荡战役最为擞烈。……从张店南下之敌，自东向西进行“扫荡”，芮城方向之敌由西向东实行两面夹击，将第九十六军军部，以及第一七七师和独立第四十六旅、独立第四十七旅共数万人包围压缩在旧平陆县城太阳渡和大涧北、赵家坡、关家窝、后湾一带的谷地。……”（《原国民党将领抗战亲历记·晋绥抗战》426页）

在该文中，孔从洲还记载了其突围的经过：“我看再拖延不决，天明将有束手待毙的危险，遂对李军长说：“我军现在三面受敌，一面临河。敌占锅边，我在锅底，恰如签中之鱼，形势十分危急。我军的东西两翼都有敌人的重兵集团，向东突围和第三十八军靠拢已不可能。北边虽有敌人，但据情报仅有伪军两个连，还有日军几个炮兵和步兵中队，兵力空虚。我拟向北突围直插故人后方，出敌不意，攻其不备，将敌北引，造成有利于军部和兄弟单位向东突围之势。否则天明以后，不是被飞机炸死，就是跳河淹死，或者当了俘虏，后果将不堪设想。’……说完，我就立即回到旅部，组织部队突围。……这次突围，我旅仅以伤亡一百多人的代价，毙伤日军四百多人。”（《原国民党将领抗战亲历记·晋绥抗战》426-427页）

此外，在下又发现了另一份证人证言。

时任4集团军总司令的孙蔚如《第四集团军在中条山抗日经过》是这样描述“六六战役”的：“一九三九年六月六日敌二十师团全部（师团长川岸）、三十七师团一个旅团、野炮第二十六联队、山炮第一联队、山口集飞行队一队（战斗机、轰炸机共三十八架），分九路向我第一七七师及独立第四十六旅阵地进犯，战斗激烈，我军逐步后退，集结于平陆附近，敌两翼包围，李兴中军长率陈硕儒（式玉）、孔从洲等部由敌正面冲入，歼灭敌步兵一大队、山炮一中队，获山炮五门，由敌军官死尸中捡得敌作战命令一件，枪械马匹甚多。绕出敌后，安全转入我阵地。敌因伤亡过巨，不能立足，我军由后侧压迫，敌狼狈溃窜，我乘胜恢复战前全部阵地。”（《原国民党将领抗战亲历记?晋绥抗战》414页）

这里补充说明一下“陈硕儒（式玉）”就是当时的１７７师师长。

从两位当事人的记述来看，六六战役中，第四集团军一部（９６军军部、１７７师及独立第４６、４７旅）被日军压迫至平陆县西附近谷地，由于“向东突围和第三十八军靠拢已不可能”，且北面之敌兵力空虚，于是集中兵力“由敌正面冲入”，并安全突围。

下面是根据几位当事人记述绘制的示意图。

那么，我们对照一下三个人的记述。很明显，后两人关于１７７师被围的地点、人马的回忆是比较一致的。而车国光的回忆则与两人有不少出入。哪个更可靠呢？

１、车先生说１７７师被围跳河的是：“新兵团和五三一团部分官兵”。但是，据中共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纂的《中共在国民党第十七路军中的活动》中《十七路军序列沿革》记载，当时第4集团军１７７师下辖１０５７、１０５８、１０５９、１０６０、７３９、９４１团，当时１７７师根本就没有神马“新兵团和五三一团”的番号！

2、车先生说日军“将我一七七师压迫于方家村、许八坡、老庄黄河沿岸”。但是，孙、孔的回忆则与之相差甚远——孙的回忆则是“集结于平陆附近”，孔的回忆更具体“旧平陆县城太阳渡和大涧北、赵家坡、关家窝、后湾一带的谷地”

对照上图，很明显的可以看出，１７７师被围困之地，车国光和孙孔记述的跳河之地相差实在太远了吧？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车国光先生时任３８军机要参谋，当时３８军在张茅线以东作战，所以孔从洲才会说“向东突围和第三十八军靠拢已不可能”，而车国光先生所指的“方家村、许八坡、老庄黄河沿岸”根本和３８军就不在一个方向。因此车国光先生不可能与１７７师在一起，而孔从洲作为46旅旅长则是和１７７师在一起的当事人。

由于在下条件所限，没有在权威史料中找到更多关于“六六战役”的记载，因此很难确凿的判定到底是谁记忆有误。但是，我想平陆县文史委主任富平宁在其《六六战役纪实》一文中的记载起码可以作为佐证：“日军由东、西、北三面向平陆县城进逼，紧缩包围圈，占领有利地形。国民党军独立46旅及96军1万余人被压缩在县城、太阳渡、大涧北、赵家坡、关家窝、后湾黄河北岸这个东西不到5公里的低洼地区”。

这篇文章的记述和孙、孔记述也是一致的。就目前所能找到的证据来看，多数人指证１７７师被围的地方应当是平陆县城附近的一个谷地，而不是车国光先生所指的“方家村、许八坡、老庄黄河沿岸”。

综上所述，１７７师当时根本就没有什么“新兵团、五三一团”，也没有177师被困在什么许八坡的确切记载，因此，车国光先生所谓“大部分经过肉搏后跳入黄河，壮烈殉职官兵计一千五百余人”的可信程度也就需要进一步考证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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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能否就此说“六六战役”中没有国军士兵投河的情形呢？从现有的记载来看，这个真的有！

１９４１年中共陕西省委统战部编写的《西北军的历史》中记载：“在六月六号，敌人开始以九路向西北军的防地中条山进攻……就在这些无能指挥官的罪恶行动下，一千余官兵死伤了，百多跳黄河淹死了，百(多）被敌人俘虏了。”（《陕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一九四一年（二）》）

可能在下见识浅陋，所能找到证明“六六战役”中国军官兵投黄河的最接近真实的证据也就在此了，尽管时间、地点、人物还是语焉不详，这里明确提到了“百多跳黄河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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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回顾抗战时期的中条山之战，投河也罢，与日军肉搏而死也罢，牺牲在中条山的国军将士何止这“百多名”——整个中条山战役中国军官兵阵亡达４万２千余名！更不用说，在抗战期间，浴血奋战为国牺牲的将士何止这４万多名！

在下草就此文绝非对当年抗日先辈功绩的否定，更非对抗日先辈浴血奋战、舍生忘死精神的否定。然而，窃以为，为了弘扬所谓的国军英勇事迹而对史实夸大其词，甚至无中生有，这并不是真正对先辈的纪念和缅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情绪宣泄而已。

在下之所以如此“鸡蛋里挑骨头”，不过是想表达一个态度：我们回顾当年的历史不仅仅是为了激励国民，弘扬正气，还有更重要的作用在于鉴古知今，鞭策后人。

然而，为了所谓的正义精神，而去任意对史实添枝加叶，甚至极尽夸张之能事，却无视我们为最后胜利所付出的艰辛、所走过的曲折，乃至所犯下的错误、所面对的无奈，我们又怎能总结经验、汲取教训？又怎能面对现实、自我完善？！

难道，我们就是要靠着横店大捷、手撕鬼子之类虚构历史来打造民族自信、对抗倭寇挑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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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关于“六六战役”国军跳黄河，陆县文史委主任富平宁在其《六六战役纪实》一文有相对明确的记载，但出处何在，在下尚未得知，聊作补证吧。

“李兴中军长和孔从周旅长率部突围后，仍有一部分部队在平陆县城至张峪一带坚持战斗。……聚集在沙口滩周围的1000多名国民党军零散官兵和军师机关一些非战斗人员，无路可退。……8日中午以后，已经失去抵抗的国民党部队和老百姓被日军驱赶追逐，有一队一队不愿做俘虏的国民党军将士手拉手走向黄河，其中有的随水而下，有的被河南国民党督战部队开枪打死，尸飘河面，惨不忍睹。日军抓到零星官兵和老百姓600多人，集中在沙口村东道壕上一块地里，全部用刺刀捅死。造成‘血染沙口滩’的大惨案。”

看到此文中“随水而下”、“被河南国民党督战部队开枪打死”、“尸飘河面”这一幕，不由得让我联想起抗战期间比八百国军投黄河更为悲惨的一幕——南京保卫战中的“万名国军弟兄跳长江”！

应当说，南京保卫战中成千上万的国军弟兄坚决抵抗直至战死。萧山令、朱赤、高致嵩……等十余名师旅长壮烈殉国，他们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国家栋梁！

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值此危机关头，拱卫南京最高长官唐生智此刻不是坐镇指挥有序撤退，竟然携带者金银细软先过江跑路了。而紧跟着他屁股后面不管国军弟兄死活撒丫子竞相狂逃的全是那些军、师级干部。于是，十数万国军官兵们在日军的追击之下，“各部队均已失去掌握，各自争先抢渡。由于船少人多，有的船因超载而沉没。大部官兵无船可乘，纷纷拆取门板等物制造木筏渡江，其中有些人因水势汹涌、不善驾驭而丧生。”（《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

亲历者３６师师长宋希濂后来回忆：“因载重过多，船至江中沉没者有之；因争夺船只，互相开枪毙伤者有之，将船击毁沉没者亦有之。许多官兵拆取店户门板，制造门筏，行至江中，因水势汹涌，不善驾驭，惨遭灭顶者数以千百计。哀号呼救之声，南北两岸闻之者，莫不叹伤感涕，真可谓极人世之至惨。”

而当时长江北岸的胡宗南部竟然并不知道撤退计划，他们奉命向江中的船只射击，不知误杀了多少人！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在“六六战役”中向１７７师渡河国军开枪的督战队竟然也是胡宗南的部队！

在“南京保卫战”中到底有多少官兵葬身长江中，现在已无法考证，在一个纪录片中，87师作战参谋李文秀说渡江过程中被日军炸死和在江中淹死的超过５万人，而据江苏省社科院研究员孙宅巍《南京保卫战》的研究，参加战役的１５万人，９万左右都是在撤退、突围时阵亡，或者留在南京被杀。

所以说，即便“八百陕西冷娃跳黄河”真假我们姑且不论，要论惨烈程度，那是根本无法与南京保卫战中“万名国军官兵跳长江”相提并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