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深圳打工的经历

 7 总结

　　这次下厂，进厂之前心中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在工厂里待了一周以后，初步为自己设定了体验、了解、再反思三个目标。

　　第一，对体力劳动的体验。在工厂之中，几乎每天手上都要受点小伤，第一天小指上就被砸了一个血泡，后来砸伤、磕伤、挂伤、烧伤统统没有放过我。脚上还被小车磕肿，被线轴砸破。还好没受什么太大的伤。刚开始收线没有经验，有一次手被线缠住，另一个工友及时把机器关停，后来想想还是挺后怕的。工厂里还有可能被电到。为了检验电线的绝缘性能，有专门的火花机做击穿试验，但是火花机如果操作不当，会漏电，并且有些火花机本身就有一定的质量问题。我还没有被电到过，但做的时间稍微长一些的工友都被电过，那可是6KV的高压电啊。

　　刚上班的时候很不习惯，一直站着太累了，觉得腿都要肿了。晚上下班之后往床上一躺，什么都不想干，晚上八点多就睡觉了，一觉睡到早上六点，又该起床上班了，好痛苦。到工厂的第一天，就被组长指派去搬运线轴装车，有三个人，另两个人很精明的挑选了推线轴和摆线轴的工作，而我则负责把线轴从地上搬到车上去，轻的线轴还好，稍微重一些的要攒足了劲才能举起来。有一次，举到一半手上没劲，眼看就要掉下来砸到自己，还好司机大哥过来帮忙托了一下。最讨厌的工作是搬运铜丝轴，虽然可以滚来滚去，但需要用手扳动方向，有好几次，面对500斤的线轴，一个人怎么弄都不动，真是无助。不过后来才发现，这个工作是有技巧的，大量搬运的时候甚至有专门的工具，只是自己太笨、力气太小。最痛苦的工作是机器断线，要把卧式炉打开重新走线，炉子的常规温度是350度，炉盖打开，一股热浪袭来，觉得胡子好像就要马上糊了一样。机器突然断线时，有可能被线抽到，还有可能被灼热的铜丝烫到。

图11 我搬运的铜线轴 毛重265.1KG，这个家伙曾让我伤透了脑筋。	图9 卧式炉打开 炉盖一打开，一股热浪袭来。

第二，了解工人的生活状态、工作状态和思想状态。总体上这个目标实现的不够好，因为在工厂里待的时间有限，加上我这个人不太爱说话，跟工友们的交流也不够。

　　一是工人的来源和结构。在深圳市，女工的比例要远高于男工。我所在工厂女工比男工略少，工人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也有白族、彝族等少数民族同胞。年龄主要在18-24岁之间，可以称之为第二代工人。进厂的途径有通过朋友同学介绍来的，也有自己看到招工广告进来的。文化水平至少都是初中毕业，有相当一部分是高中毕业或中专毕业。

　　二是工人的生存状况。工友们工作状态一般，每天完成工作任务就可以。即使有产量奖金，但大多数人并不看重。工厂中普遍存在偷懒的现象。我跟一个在该厂干了一年多的工友送货，把做好的成品线从一楼送到四楼，到四楼之后，如果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他总是会在出电梯之前摁下一楼的按钮，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四楼等一会电梯，休息一下。工厂的工作很辛苦，每天的加班时间很长，所以工人们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每天下班之后去上网打游戏是最主要的娱乐。大部分的男工友都打网游，有些打得还很凶，甚至晚上打通宵，然后白天上班打瞌睡。工余时间要么玩玩手机，要么在厂门口打台球。他们没有时间娱乐，也没有时间看电视、看报纸，甚至对于广州本田罢工也没听说过。

　　工人的月收入并不高，相当一部分工人都是月光族。等到发工资的时候手里基本没剩什么钱，发了工资就要还债、买衣服等。由于都是年轻人，消费欲望很强，买衣服花上三五百也不奇怪。目前的工资收入让他们无法完成劳动力的简单再生产，长时间工作让人精疲力竭，甚至周末也不能得到正常的休息，几乎没有闲暇时间，不能和家人、亲人相聚。工人不仅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献给了工厂，换取不够维持生计的工资，而且也失去了“像人一样生活”的权力。他们把青春和血汗留在工厂，等他们年纪稍大，就再也不能找到工作。很多工友不停的换厂，在厂里干得不爽，或者这段时间想歇一歇，就辞工不干，歇一段时间把钱花光了，就再进厂。

　　其实工人们的要求并不高。如果每天八小时内的收入可以满足工人生活的基本需求，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加班，工友们的生活就会好很多。他们有工余时间可以娱乐，可以读书，可以运动。如果再把相应的工伤、失业、养老、医疗等福利保障建设起来，让工人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这个目标足以让工人满足了。

　　三是工人的思想意识状况。这一代新工人独立意识都比较强，对工厂对领导没有太多的畏惧和服从意识。你可以骂我，但我可以完全不听你的，实在不爽的话，老子就不干走人了。工友们对于社会主义的看法没有深入交流，他们一谈到这个就说全是扯淡而已。工人们没有形成独立的阶级意识，他们还往往会站在国家、甚至资本家的立场思考问题，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所在。其中主要的原因，虽然大多数工人已经不再相信个人奋斗，但他们仍旧相信这个社会灌输给他们的价值理念。自己生活过得不好是因为自己学习不够努力、不够勤奋，而那些资本家们过得好也是有道理的。工人们对于劳动法基本不了解，或者不太清楚，对于他们有哪些正当权益，如何维护也不清楚。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即使是我们重点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研究生，对劳动法、劳动合同法往往也是一知半解。

　　第三，站在工人的角度对自己原来的想法进行再反思。在短期下厂的过程中，受到最大教育的是下厂青年。通过短期下厂，体验工厂生活，同工人交朋友，了解真实的社会状况和工人状况，走出知识分子的圈子，在实践中检验自己头脑中的理论和概念，完成自我改造。

　　如今的中国与七八十年代的韩国不同。韩国当时的大学教育仍旧是精英教育，学生们还是天之骄子， 社会地位和个人定位与工人大相径庭，而且那代韩国学生并不像今天的中国学生受了这么多年的马列主义教育。在中国，随着教育产业化，越来越多的大学生被抛入到无产阶级的队伍中，学生就业率越来越低，小资白领工作越来越难找，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进入到工厂工作。学生的薪资水平也步步下降，且不论二本三本，即使是人民大学新闻系的毕业生找到的工资也就是一千多，与深圳工人工资接近。学生的社会地位与工人渐渐趋同。这些都是更有利于学生的自我改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