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5日的速读笔记之二
【历史】
托洛茨基：官僚自保的恐怖（原文1935年11月2日发表，刊载于2015年1月惊雷第四期）
这篇文章既是苏联托派（左翼反对派）的历史，也包含了他们当时的政治理论，可以看做政治理论史。我觉得我们需要批判地了解那段历史，甚至需要更多的批判性。一方面来说，老托通过陈述这个反对派工人的“罪行”阐述了当时左翼反对派种种正确的先见之明；但是另一方面，却可能是更重要的，就是他们没有及早采取更坚决的斗争——恰好有一段话涉及到了这一点：“对此我们必须补充一点：包括塔罗夫在内的布尔什维克-列宁主义者从未试图通过暴力手段去强行推行自己的主张。他们没有号召发动反对官僚的起义。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在试图并希望说服党。”托洛茨基特意强调这一点，似乎是在表明自己的委屈，好像是在暗示说“我们1921年以来的十年中都没有打算政治革命，却仍然遭到了种种残酷的报复”，但这种示意是软弱无力的。我记得老托后来痛斥西班牙革命中的无政府主义者，正因为后者拿自己没有夺权来向资产阶级敌人喊冤。然而老托自己经历的苏联政治蜕变和反动，却犯了几乎同样的错误。
另外，这篇文章批驳个人恐怖策略时，原则方向是对的，但理由却可以说是错误的“机械唯物主义”，只看到斯大林、日丹诺夫之流乃官僚机关所创造的代表人物，没有看到他们这些人对官僚体系的特别推动发展作用。我当然不认为在1935年灭掉几个斯大林、日丹诺夫就可以实现政治革命了，既因为那时都太晚了，也因为政治革命不是灭掉几个人的恐怖活动能代替的。但是，正因为这种过于强调客观环境而较为轻视革命主动性的观点，一直约束着托洛茨基等人反官僚斗争、使之不能及早坚决彻底地革命。当然不必苛责老托，当时他和列宁亲手参与创造了这个苏联领导层，第一次经历、见识官僚蜕变和热月、篡权，当时苏联最杰出的一批领导人都不同程度地低估或者迟到地估计了官僚反动的危险性，列宁又早在1922年底就开始病倒在床上。但一百年后的我们，应该有更清醒的认识。
提醒一下：中马库托洛茨基文库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Trotsky/index.htm还未收录此文。
【理论】
素侠云雪：被泛化的小资产阶级概念（2013-10-12，亦发表于2014年3月惊雷第一期）
素侠的这篇文章属于当时的一个左翼讨论（其文章也引用并反驳了我当时一篇文章中对小资产阶级的看法），我本来留了个记号打算回应，但没想到一拖就是一年多了。其实可以做一个就事论事的简练回应。
我和素侠一样认为不能把学生当做小资产阶级，其所说的理由我也大致赞同。但我认为素侠在反对“泛化小资产阶级概念”的同时，却不恰当地大为窄化了“小资产阶级”概念。其一，对企业管理人员的看法。素侠认为多数管理人员仍算无产阶级或半无产阶级，只有那些高工资且是企业重要股东的算是资本家一员。但实际生活中，管理着多个员工的管理人员完全就是一个小资本家，甚至一些小工厂老板都不如大企业的部门经理、车间主任甚或组长管的人多、更有权力，比如深圳一个大型电子厂的组长，手下可能管着数十甚至上百工人，比许多小厂资本家还厉害，对员工的压迫和主宰权力也不亚于小资本家。那些有人事大权的管理人员毫无疑问相当于小资本家，即小资产阶级。
其二，对小资产阶级的定义（无论内涵、外延都）严重不足。从内涵来看，小资产阶级不仅是占有自己生产资料的独立劳动者，还应该包括收入高到可以拥有自己生产资料的非劳动者，比如说收入很高的管理人员，他手上的钱足以够他自己做生意。从外延来看，素侠对小资产阶级的论述竟完全忽视了各种小企业主（不只是小商铺经营者）——这在当代可是一个数目不小的阶层，也并非政治上无足轻重。假如技术人员的收入高到也可以拥有生产资料，或者同时具有管理职能，那么这些白领也可以视为小资产阶级。
其三，严重不赞同把贫苦农民和多数小贩都归类为小资产阶级！农民本身是高度分化的，其中的贫下农是无产者或半无产者，当然也有小资产阶级的富农和可以视为资本家的种粮大户、庄园主，列宁或托洛茨基都论述过。至于小贩，其实很多算是半无产者、半失业人员，当然小贩也有很多小资产者，但这个要具体分析，那个连初次经营的全部家当都是借债买来的崔英杰（2006年用小刀捅死北京城管的23岁小贩），绝对不是什么小资产者，而是不折不扣的城市最底层贫民，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2009年捅死城管的沈阳小贩夏俊峰，也绝对算不上小资产者，而是来自破产工厂下岗工人的底层贫民，也是无产者。
其四，素侠反驳我，似乎认为高级知识分子不可能会是小资产阶级。当然不宜笼统说高级知识分子都是小资，但是至少相当多高级知识分子（大多数的高级记者、编辑、大学教授、研究员、很多律师等）却都是小资。在马列著作里是不难找到“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种说法的，我随便举个例，例如列宁就说过“没有固定阶级特性的、充满小贵族情绪的、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观点”“他们浸透了没有固定阶级特性的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的心理”“那些没有固定阶级特性因而也是彻头彻尾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1918年论“左派”幼稚性的著作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lenin/mia-chinese-lenin-19180505.htm）。例如曼德尔论述官僚时提到“工人组织内部的主要官吏，担任中、上层领导工作的有知识的小资产阶级分子”“后来工人组织将会不可避免地落到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手中”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Ernest-Mandel/marxist.org-chinese-mandel-1967b.htm。素侠说现在很多律师和会计师都无产阶级化了，但实际上多数律师都不会是无产者，而更多地从资产阶级那里获取收入，无论他们多么不济，他们的工作方式跟中间商、小生意人更接近得多；确实很多会计师可以算做雇佣劳动者，尤其只是有个会计证的人，一般就是工薪族，但是有注册会计师资质的，是可以开办会计师事务所的，等于小资本家。
再则，素侠大大低估了小资产阶级的保守性和确定性，过分夸大了小资的易变性。这在今天中国更为突出，因为今天中国的小资阶级尤其保守，要成为一个革命者要有更多深入底层的决心。即使在革命激变时代，有高收入且还有房有车的小资产阶级并不会真的都变为激进狂热，仍然有很多小资会是很保守的、会天然地敌视革命（革命越具有自发的动能，他们越会强烈敌视），这是他们的财产状况和社会本能决定的。当然，如果存在强大的工人革命政党，极右的小资基础会有一部分跟着工人革命走，但不要以为极右的小资就会摇摆不定的缴械投降。1917年革命中的科尔尼洛夫极右铁腕，在今天革命中会有更多坚定的小资基础。而且小资的投机性是很强的，其投机性对革命的危害不亚于直接打砸破坏。
再说素侠对小资产阶级文化与情调的看法，我大体都赞同，只要补充一点：小资文化不仅鼓励消费主义和个人奋斗，很多时候还意味着一种轻薄鄙视劳动实践、矫情于形式和词句的文化情调。而产业工人阶级也许谈不上独立的文化，却会有自己独特的趣味：把劳动和斗争的实践内容赋予到文化中，创造出为劳动和斗争服务的文化。
还有，素侠文章的开头既提到了小资产阶级，也提到了“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或“小资产阶级立场”，但文章中却没有专门梳理作为社会实体存在的小资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政治意识的关系。这个混淆其实是当时有关小资产阶级争论的几篇文章最明显的缺点之一。而这一点只有我当时的探讨文章http://t.cn/zR4Kans专门做了澄清回应。
【文艺】
约瑟翰·庞麦郎：他的魔鬼步伐你永远不懂（2014-11-19，南都娱乐周刊）
《人物》专访庞麦郎：《我的滑板鞋》经过包装走红（2015-1-14，观察者网）
“惊惶庞麦郎”被网民围观：心理疾病被消费面临起诉（2015-1-16，央广网）
马启明《庞麦郎与我们这个时代的病》（2015-1-23，首发于破土网微博）
前三篇文章展现的是主流文化群体对“庞麦郎现象”的恶搞和嘲笑（娱乐消费），而第四篇文章却难能可贵地提出了对包装“庞麦郎”（真名庞明涛）的资本逻辑的批判，并且指出庞明涛是深深亵渎了这个世界的符号秩序，指出庞明涛被决断为不正常的人，是被投以无声的符号暴力。第四篇文章揭示了“庞麦郎现象”中的两种压迫：资本压迫与主流文化压迫。不过对于主流文化压迫这一点，其实还可以更深入分析。
主流文化意味着什么？我理解为其核心首先是等级分明的“社会价值排序”（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词是在青年学者石勇的《世界如此险恶，你要内心强大》书中）。一个五音不全、“土得一逼”的屌丝土冒，竟然要充当“中国最国际化的歌手”“要在国际上推广汉语歌曲文化”，颠覆了众人认可的社会价值排序，因而必然被主流文化视为笑话。
但作者马启明把庞明涛看做“千千万万的新生代农民工”的一员，做了一种具有典型代表意义的分析，这是我不赞同的。庞明涛当然是从这个群体里产生的，其经历和生活也确实可以视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工，然而这个非常不适应工人劳动、一味追求在商业文化领域出人头地的人，决不是一个典型的、有代表性的农民工。不带贬义地说，庞明涛应属于游民无产者（鉴于“流氓无产者”带有易遭误解的贬义，所以就使用了“游民无产者”这个更中性的词）。而且要注意的是，不能只用社会学的眼光看待庞明涛，包括不能只是从阶级关系上看待庞明涛，因为“庞麦郎现象”首先是一个文化现象，更得从社会文化的角度看待他。
我认为庞明涛在生活上是游离于新生代农民工阶级之外的一个无产游民，在文化上却隐喻着身在基层、心向高大上（用网络语言说就是“地命海心”）、并且确实是极力向上爬的小资。如果说庞明涛不仅引起了同情、竟还引起了部分人的共鸣，那部分人就是这样的人或者多少曾经是这样的人。作者马启明就说庞明涛的悲剧“也是千千万万生活无望、空有梦想的屌丝们的悲剧”，这种说法把一个极具实践动力的文化投机者浪漫化了，而庞明涛这个游民无产者身上的强烈投机性——已经不仅仅只是空想也不仅仅只是大言不惭了，而是早已付诸了一系列实际行动——也却决不是“千千万万生活无望、空有梦想的屌丝们”都必然具有的。而这个带有强烈投机性的文化阿Q，身上的自卑与自负、自惭形秽与虚荣狂妄、假得离谱与破绽百出的种种矛盾闹剧和精神分裂，更决非当代中国工人阶级的多数的精神面貌。我们批判压迫庞明涛的资本霸权和文化霸权，但不等于说要拔高庞明涛到农民工的高度——那意味着刻意贬低新生代工人阶级。就像庞明涛的那个儿时玩伴所说：“他唱的啥玩意？土得一逼。你们还采访他？！！”那些真正愿意凭自己双手追求现代生活的劳动工人，又怎么会与这个什么活儿都干不下去的投机游民是一类人呢？我对这个人没有特别的恶意，却也谈不上有多同情。偶尔听庞明涛的歌（http://www.guancha.cn/Celebrity/2015_01_14_306325_s.shtml），只是娱乐。他的境遇算不上可怜，比他可怜的人还多得是；但他折射出的多重深刻病态，确实引人深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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