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访读笔No.2：工人访谈员☆笔记【之一】
【编注：参见《工代访谈录之一》（2012年广州某首饰厂19名工代之一，普工，女，31岁，2006年进厂，河南人）。来自“工人访谈员”微信公众号「grft521」】
作者：姜晴信
▲工人乘胜追击的心理
「社保追成功以后，我们还有很多诉求，女工的生育险，年假，国家的法定节假日，体检，挺多的，我们就这样一项一项地跟他谈，最后把那些带薪年假，法定节假日，体检谈下来。」
当前我们常见的改良斗争模式正是这样的“一不做，二不休”：在一项迫切的诉求胜利后，借士气、组织犹在的惯性，继而提出一系列新的诉求。这与企业对职工合法权益（以及合理权益）的普遍剥夺是对应的。这种“冲刺”模式一定程度上能使斗争成果在短时间内最大化，但也应注意到，由于工人仓促集结起来，由于迫切诉求解决后各工人群体的利益诉求开始分化，它也易被回过神来的资方瓦解。
▲主管的速写
「其实很多事情，老板和工人之间隔着一个主管，事情就变复杂了。我觉得理想的就是工人和老板不要再跨过主管，但也不能没有管理层。」
为什么受访者的理想是「工人和老板不要再跨过主管」？因为，一方面，主管确实在劳资矛盾激化中起主要责任「其实事情的起因完全就是因为主管的打压，变相打压，抽佣这些行为所引起的」；另一方面，受访者对老板印象不错，「其实你说他是一个特别恶劣的老板，他也不是，就是我们跟他谈我们的诉求时，他不是全部都不答应，答应了一部分，只是有些他确实说没有理由答应的还是没有答应。」这里体现的是企业管理者和企业所有者之间的区别。
企业所有者（资方）拥有产权，但他主要关注资本增殖，因此除非影响到正常的资本循环，他并不介意主管从中自肥。企业管理者（主管）则没有产权，但由于他既承担资本监督工人的职能，又承担维护资本循环的职能，因此结合两者以自肥便不奇怪了。
「比如他挑好做的货给你，但是你发工资的时候要抽10%的佣给他，有的工人要是不帮他做的，那些人就只能拿到很差的货。」「主管就对我们严格很多，对我们几个工人代表更加严格，那一天主管特别刁难C（工友），一直说她质量不合格，让C返工」「主管就把货发到外面有很多小作坊，比如老板说一块钱，他拿下来可以几毛钱给人家，剩下的就自己赚了。很多时候，货外发了我们就没货做，我们玩手机看书看报，因为我们是计件工，没有货做，一分钱都赚不到。」
▲工人在资方要求少追缴社保时的反映与心态
「我就觉得，我那时候做了七年，那你做了十多年的愿意可以退三五年，那我做七年的退个一两年我也无所谓，只要我们接下来能保住货源的话（有活做）退一两年我也无所谓。」
日常收入太低，不得不靠尽可能多做（计件）/加班保证生存，是制约工人伸张合法权利的因素之一。
工人对“一步退，步步退”的忧虑，以及机构的援助，使得工人鼓起勇气全额追缴。
▲成为工人代表的心理
工人的顾虑包括：自觉没能力、自觉没勇气、配偶反对。其实本质上就是没经验带来的迷茫。这一点是要特别强调的，因为来自无经验、顾虑的“不愿意”，与来自厌恶、排斥的“不愿意”性质完全不一样。
机构提供了全套的指引，因此“当好工人代表”就从抽象概念具体化为“照做”。不确定性的消除，客观上给工人代表“壮胆”。
▲工人代表与工人
受访者担任工人代表时，主要任务是「汇总」和「传达」。根据她的介绍，有几个方面是既难做又必须认真做到的（事关工人对代表的信任）。
·对工人的诉求，无论巨细一律书面反映。但对主/次、必要/非必要，迫切/可暂缓，代表需要自行分辨，体现在书面诉求的排序上。
·资方要求工人让步或者妥协时，代表必须汇总各人的内心底线，使群众感到暂时的让步即使憋屈，也是有群意作基础的，而非代表在谈判时的临时起意、擅作主张。
·代表要使工人理解，代表不过是工人的一员，无法对所有诉求打包票。
▲阶级意识闪烁的火花
「那他如果不找我们工人给他做事，难道他自己做？那些活他自己做得了吗？就是他不找我们这帮工人，也是其他工人帮他做，在养活他。」
谁养活了谁？资方通常满腹委屈，声称“即使企业亏损，我也仍在维持你们的饭碗”，因此要求工人“感恩于心，将心比心”；而工人的反驳则一般是“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献了青春老板却让我们寒心”之类的说辞。这里问题在于，劳资双方都把劳资关系看作一种去阶级身份、去利益关系的“熟人关系”（当然这里资方是有意装傻把工人带到沟里去），大家是熟络的“你我”，所以用“人情世故理应遵循的法则”去规范、去协调。工人因为老板“懂得做人”安于现状，而又因为老板“没有人性”感到气愤。
受访者的回答却让人眼前一亮，她对劳资关系的理解上升到了“阶级对阶级”（「不找我们这帮工人，也是其他工人帮他做，在养活他」），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这与温情脉脉无关，就是一种利益关系。
「我不担保我不会像我们的主管那样，换做是我的话，如果给我这样的机会赚工人的钱的话，为了钱我还是会做得出来。」
在下文中，受访者又一次地表明，她并没有对阶级地位做道德化的理解，而是坦率地表达出“（阶级）地位决定意识”这一层意思。
「资产阶级就是打压工人，以牟取工人的利益得到自己最大利益的那种人，想着怎么样才能够给这个工人工资不高，反正我能够给最低的，而他不反抗的工资。还有那些高管，就像我们的主管，想方设法表现自己，得到老板的信任，而这边又想方设法来剥夺工人的利益。」
受访者这里虽然没有谈到财产关系，但很敏锐地捕捉到劳资间的利益关系。有趣的是，在她描述中，这种关系是动态的——“给最低的，而他不反抗的工资”，注意这里，“而他不反抗的工资”，意味着受访者已经意识到资方统治秩序的维持，本身需要劳方的默许/服从/配合。为什么强调这一点？因为常见的工人评价资方中，只是一味地强调资方的穷凶极恶，没有表达自身的顺从（无论出于自愿还是无奈）也是资本统治的一部分。
▲机构所起的重要作用
·通过全程指导，使毫无经验的工人代表有方向感。“方向感”对维权深入至关重要。
·教授维权知识，使工人明白自己在劳资关系中被剥削的地位和应得利益，从而自觉地去争取权益。
·无偿地帮助工人维权。
·教授工人如何与有司打交道，为工人代表提供了底气。
·教授工人代表如何组织工人、收集材料、与工人沟通。
▲朝廷的态度
·省总告知工人罢工违法，并明确仅在工人申请仲裁的情况下提供帮助（律师）。
·厂方贴出不合理的警告书，工人求助，劳动部门敷衍回复，直到工人被解雇都不出面。
·在工人一心寻求协商机会中，工会劝劳动者降低要求。
·工人被非法解雇后，相关部门置之不理。
▲其他维权者、旁观者的心态
「就像我一个朋友所说的，她是第二批的，第一批的时候她也有考虑过，她回去问他老公，她老公说这个很难搞的，他们搞成了你再去搞啊，如果没有就算了，反正自己又不用出力，不用跟老板谈判，就出那几百块钱的经费。」「我们第一批的时候是多次经过和老板谈判才得到这些，我们进去和老板谈的时候，他们会用奇怪，嘲笑的眼神看着我们。」「当时是有，就想为什么还要交钱，交那么多钱，这些钱用到哪里去了，说我们私吞。我们很生气的，有账目的，可以算的，可以去核计的。凭什么说我们贪污了那笔钱呢。」
这里谈到了较为消极工友的“搭便车”心理。长期顺应资本统治、缺乏团结斗争经验，造成了职工对斗争的消极态度和个人本位主义。因为内心定调“没胜算”，权衡与斗争工友关系时自然只能是“撇清关系”。
「还有就是我们一起的工友，不要说没有一起维权的，就是一起维权的，也有反对的，有的甚至说看都不看一眼，还会有讽刺的语言那种，对这些当然会有失望，就是感觉不好受，多多少少也会有影响吧。」
参与维权，但反对以示威的方式“抛头露面”“哗众取宠”。这类群众的心理值得注意。
「有的就是不理解，一群女人，还有就是当时我们安排了几个大肚子的在前面，就有人不理解，顶着个大肚子，不好好安胎，在这里干嘛。」
路人对女职工劳动者身份的识别，远不及其对性别身份的识别。这看上去不起眼，实质上正是漠视女性作为劳动者具有自身权益的体现。「不好好安胎」「一群女人」等字眼反映的是主流意识将女性劳动者的形象定位为“要受庇护”“要安分守己”，对应的是不鼓励女性自己争取权益、鼓励为保证“母性”而妥协、鼓励女性等待父权制结构的救济（比如男工出面、丈夫出面）。这与资方/朝廷对女职工的歧视性其实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并构成了默认前者的社会基础。
「朋友，老乡那里，很多人都知道了，你一个小小的工人，要在那里搞人家老板，丢脸都丢到家了」
Q：他们觉得"丢脸"是出于什么？
「老板解雇我们的解雇书都寄回去家里，有的家里人晚上都睡不着」
Q：不理解这里"家人"的心态。在当前工人找工作相对容易，不太可能是对失业的恐惧。是否把老板视作不可忤逆的权威？或者直白些说，"家人"把服从视为最大的美德，把朝廷/资方视作一贯正确的一方，因此被解雇意味着从此背上作奸犯科的污名？
▲对打工、生活的看法
·作为工人，受访者感到的是经济地位和人格尊严双重低下。
·相对在家务农而言，在外打工已经算是生活质量的很大提升。
·满足温饱、安定的生活，并不希望用拼命来换取生活质量提升。
·作为女人不需要追求很高的收入，丈夫应当是家庭主要经济来源。
2015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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