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雷激蕩暫歇,前景猶不可知;香港社會,家家戶戶,親朋戚友,將如何面對。
“因政治而撕裂的傷痕,能夠癒合嗎?”
“白首相知猶按劍。”
“政治立場的分歧只是複雜多面的現實的一部分,不是現實的全部,不應該讓它毒化人際關係。”
“自1950年代以來直至今日始終處於冷戰前線的香港,政治對立和社會撕裂是常態,滲透進每一角落,心靈深處。”
我自己?我的上輩家人是典型的香港小市民,那種政治-文化處境成見深入骨髓,直接表現在對待孩子的行爲上。同一成見籠蓋社會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學校,表現在知識灌輸和規訓,還有師生、同學關係。我就是在對這種成見的拼命抵抗中長大的,直至進了大學才能解脫。幾十年過去了,成見與抵抗猶在,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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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撕裂的根本原因,是神學式歷史觀作祟,這是香港的主流意識形態的頑疾。
這種意識形態的第一個特徵,是一神教式價值觀,將特定價值誇大爲普遍和唯一的價值,不承認可能存在著彼此正當性相若的多元價值,更不能容忍任何對唯一價值的偏離或異議。第二個特徵是將現實化約爲價值觀,認識不到任何歷史都必然是各種價值的組合及妥協,包括彼此都是正當的價值,勾連到彼此都是正當的物質利益甚至生死存亡。
神學式歷史觀在今次風潮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以爲與“公義”和“良知”(或“真普選”原則)相對應的行動就必然是對的,就必然是所有的人都應該(也不容許不)追求的,包括在運動過程中實際利益嚴重受損的人們。
一種典型的話語是:“學生爭取的,是更普及平等的普選權,不是私利,而是人人都可得到好處的公利。”以香港的歷史條件,且不說普選也仍是不排除金權政治損害社會底層利益的可能性,在國家安全立法缺失的情況下,香港的普選很有可能損害全國人民的利益,這尤其是會損害很多有內地密切聯系的香港民衆的利益。
歸根究底,神學式歷史觀只不過是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的意識形態(所謂歷史終結論及其相應的“普世價值政治”),而香港社會對此全無反省,所反映的正是香港作爲這個體系的附庸的特性。對此,香港的學者群體尤其是政、法、社會、新聞專業者,“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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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說法,叫做“我們已經退無可退”,或者說“今天不站出來,我們就將永無機會”。姑且假定說者是真誠吧,這裏隱隱有歷史終結論的影子,也令我想起魯迅的洞見。
“但暗夜又在那裏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絕望之爲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魯迅《希望》)
這是寫於1925年1月1日。
然後從當年夏天起就到了熱血沸騰年代、現代中國以至世界歷史的轉折,五卅(記得瞿秋白的《熱血日報》發刊詞的“洋奴,冷血…”,1925年6月4日)。
再然後又過了近兩年,1927年4月12日,最徹底的“可慘與可笑”日子就降臨了。
“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雲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魯迅《〈朝花夕拾〉小引》,1927年5月1日於廣州白雲樓)
絕望之爲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虛妄,就是既不真實也不存在。現實中(而非想象中)的公義和良知,也可作如是觀,惟有歷史真實。
備受歷史終結論荼毒的人們,醒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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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日子連續寫了幾篇時事評論,令我尤感心情沈鬱。眼睜睜望著它走向悲劇,我只能告訴自己,歷史本來就是這樣;這始終是冷戰的最前線,創傷,是香港、整體中國所無法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