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航一号 于 2023-11-23 01:08 编辑
马前卒：大家好，2023年11月21日星期二，欢迎收看第673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静静：我们的节目一直很关注河南与郑州。上周郑州最热门的消息，是兼职做自媒体的张艺亮、董丽君夫妻去融创讨债，挨了一顿打被赶出来。督工你怎么看？
马前卒：自从电视退出日常生活，家庭内部最主要的交流方式，就是相互分享媒体内容，做一点简短评论。刚刚过去的周末，我在家庭饭桌上播放了两个视频，第一个就是亮亮丽君夫妻两个讨债被打的视频。我觉得这件事可以代表2023年中国的基本矛盾，应该让未成年人也了解一下。关于事情经过，南方都市报、三联生活周刊这些大媒体已经给历史做了详细备案，这里我简单回顾。
亮亮丽君这对小夫妻，都是来自河南农村的90后。父母除了能保证他们到省会郑州读书之外，不能提供任何额外的支持。十年前，他们俩都在郑州的一个专科学校，都想参加专升本考试。在图书馆复习的时候，两个人相互认识，然后一起读了本科，在郑州找工作，恋爱结婚，租房安家。怀孕前后，他们为了孩子的成长，到郊区买了一套期房，准备把父母接过来帮忙带孩子。这是21世纪初最标准的中国家庭成长模板。
如果说他们和其他同龄人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他俩还当了我的同行、自媒体主播。粉丝量不多不少，各平台加起来，扣除重叠部分应该有20多万真实观众。平时他们的主要媒体内容是分享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带点日用品。忙一晚上，收入二三百块。媒体收入肯定不够两个人在郑州生活，更不可能支持他们买房子。但他俩大多数时间都有其他的普通工作，朝九晚五带加班那种，网络主播算是副业。亮亮空下来还会上街送快递，甚至不能说主播是唯一副业。工资加上这些副业收入，勉强能在泡沫期的郑州买郊区新房，支持每个月6000多的房贷。作为一个网络媒体人，我最熟悉的领域，还是他们夫妻俩的媒体副业。从2021年到现在，这两位兼职主播，做了三件影响中国舆论，也一定会被记入历史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董丽君的公司业务很差，全面降薪。回家路上她想买点肉做晚饭，想到房贷压力和越来越低的工资，只敢买一块豆腐。进门之后，董丽君哭着对丈夫分享自己的生活，被录下来发到网上。我看到这段故事，立刻想起来自己在超市对着价格表做算术题的日子。
背景：【丽君】我就特别害怕，我想咱俩月供又给你拖后头了，我就下班了我也不敢回来。我就一直在这走，我一个人搁那办公室哭，我不敢让人家听见，我觉得人家觉得我可没有出息。我本来想给你买块肉，但是我一想到我的工资，我就给你买了一块豆腐，你先将就着吃。我就要等到过年才能回家了，爸爸妈妈才能买肉给他吃，咱几乎都吃不着了，挣钱咋这么难呀。
本来他们的自媒体观众很少，从这一条视频开始，有几万人开始定期来围观。看着他们吃青菜豆腐还房贷，观众会想到自己的艰难。但观众总的态度是体验他们的乐观和努力，认为他们是年轻人的榜样，是理想的人生伴侣。董丽君在门口哭着求安慰的那段场景，一个字都不改，直接搬到春节晚会，肯定是最精彩，最能鼓励中国人的节目。
背景：【黄渤唱】生意都要讲诚信，作孽都会有报应。食品安全吃得放心，贷款十年就能还清。人民币，很坚挺，老百姓腰板很硬。社会相对很公平，不管是明星还是工农兵。这就是我的中国梦，它很小也很普通，不求变成龙和凤，只想活在幸福中！
第二件事就是融创的房子烂尾，他们每周都去看自己的房子，想象自己未来的幸福生活。看着毛坯房以缓慢的速度升高，看着交房日期一推再推，夫妻二人只能叹一口气，回去赚钱还房租，也还每个月都会到来的房贷。
实在没钱的时候，他们就用信用卡过渡一下，安慰自己说，再去看27次烂尾楼，应该就能装修自己的家了。对于这一阶段的生活，三联生活周刊总结得很好——《那对眼里有光又消失了的郑州小夫妻》。
第三件事发生在上周，11月15号，他们去找融创讨债。当然房子肯定还是交不了，他们考虑到郑州之前的管理风格，也不敢发动自己的观众集体停贷施加压力。但是当初卖房的时候，融创承诺，如果介绍自己的亲戚来买房，可以返还2万现金，实际上是一种变相打折。张艺亮选择介绍董丽君买房，房产证上只写了她一个人的名字。融创售楼部当时也认可他们符合返还佣金的条件。所以他俩开着直播去讨债，希望2万现金能缓解刷信用卡的压力。然后几万观众就亲眼看到了融创保安设埋伏，熄灯打人的全程。现在张艺亮董丽君常用的账号已经不发内容了，换了一个账号，两个人微笑着说事情已经圆满解决。然后又发了一条视频，把胶布粘在自己的嘴上。这是一场有始有终的行为艺术。主角是郑州房地产公司和郑州房地产监管部门。
回头看亮亮丽君夫妻三次冲击中国舆论场，他们所有的力量都源于两个字——“普通”，相貌普通，成绩普通，家庭条件也普通。就连出身的地理环境都正好卡在中部的河南、一个正在工业化的省份。董丽君的家乡是河南的几何中心禹州市。他们为留在郑州付出的努力，正好赶上了中国的全面城市化大潮。如果对2020年前后的中国年轻人取一个平均值，可能就是这对夫妻的样子。他们两个没有因为普通就灰心丧气，而是靠自己的勤劳，靠两个人的团结信任，一点点在大城市建设落脚点。他们相信生活会越来越好，每天都表现出毫不掺水的乐观。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这对夫妻最初的自媒体形象，那就是“中国梦”。所以我说，第一阶段的亮亮丽君夫妻适合上春节晚会，保证是最受欢迎的正能量节目。
但融创的经理并不介意用烂尾楼砸碎中国梦，还毫不犹豫地派出保安，把中国梦的最后一点残渣也扫到垃圾堆。这不是融创的经理太愚蠢，轻视网络的力量；相反，他就是因为知道网络媒体的力量，才果断选择了使用暴力。融创的管理层很清楚，这对夫妻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普通”。观众相信，他们能做到的事情，自己也能做到，所以才会关注小夫妻的郑州琐碎生活。如果给他们原价退房，就得准备好给所有人退房；如果当着直播观众的面，用现金给他们付了折扣，明天售楼处就会被排队的人踏平。
所以，融创管理层宁可先打人，再掏钱找关系和解，绝不会当场拿出2万元履行合同。这就像世界杯淘汰赛的最后5分钟，对方前锋到了自己的禁区边缘，你作为最后一个防守者，重心已经不太稳了，唯一的选择必然是无视几十台摄像机和十万观众的围观，一脚铲在对方脚踝上。球可以过，人不能过，至于说会不会吃红牌，会不会因此被罚一个直接任意球，那都是后面再考虑的小问题。
融创的逻辑，相信其他观众也能理解。但是理解行为逻辑，不等于接受房地产利益集团的立场。这里我要借用鲁迅的发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亮亮丽君夫妻用了十年时间，努力营造有价值的生活，给“中国梦”画了一个看得见的样板，他们对得起这个时代。过去我读书的时候，课本经常用“中华民族的优秀代表” 形容模范人物。亮亮丽君就是人民群众、尤其是年轻群众评选出的中华民族优秀代表。保护他们的生活，就是保护中国梦。
可惜这个时代不保护他们的梦。融创清醒地选择打人给观众看，郑州有关部门视而不见，亮亮丽君的媒体号被封，每个有权力的人，都根据立场做出了合理选择，就像去年郑州红码一样合理。我们看到21世纪最有价值的中国生活被冷静地打碎，用最标准的方式，满足了鲁迅的悲剧定义。所以，亮亮丽君夫妻第三次冲击媒体焦点，热度远远超过前两次。
这里我还要继续引用鲁迅的文字。在同一篇文章，鲁迅给悲剧的参与者指出了方向。他后面说：“瓦砾场上还不足悲，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是可悲的。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这里我也尽量说点理想化的事情：首先，亮亮丽君夫妻的生活成为公认的悲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进步。中国古代写悲剧，基本剧情是富家公子落难，豪门公主吃苦。红楼梦能关心一下女仆死前的哀嚎，已经算是有人文关怀了。也就是儒家士大夫不能垄断意识形态的元朝，才有平民色彩的悲剧。
新中国前几十年，努力地想改变这套腐朽文化，但是因为大多数人还停留在农业社会，所以文化改革的声势大，效果一般。到了八九十年代，港台新加坡电视剧配合伤痕文学，传统又回来了，重新占领了农村为主的中国社会。直到21世纪城市网络文化发展起来，尤其是短视频把所有人都卷入网络文化，普通人才有资格构成悲剧。所以，亮亮丽君夫妻的人生被我们看作典型悲剧，说明普通人已经是文化的主体，说明我们普通人开始关注自己的生活，这是我们主动改变生活的前提。虽然充满痛苦，但总比普通人生活无声无息的年代要好。
对于上面的比较，亮亮丽君夫妻自己也认同。我注意到，他们抱怨生活艰难的时候，抱怨烂尾楼和房贷的时候，经常会自言自语，说希望抛下一切负担回农村，反正种地的手艺还在，饿不死就行。但是情绪过后，他们还是擦干眼泪，选择面对现代都市的一切压力。作为自媒体从业者，他们很清楚李子柒的浪漫生活是一个特例，是资本和大型团队编造的梦幻。如果自己回农村经营小块土地，最理想的状态，也比不上留在郑州还房贷。他们夫妻俩的理智选择，就是中国人开始认同平民悲剧的原因。按照现代社会才建立的普世价值和人道主义标准，自古以来，普通农民就没有享受过人的正常生活，根本不能当做城市生活的退路。
在经济上，农村统治者拿走几乎所有剩余产品，让农民吃个七分饱，有能力繁衍下一代就行。
在文化上，统治者的消费决定了艺术的价值观，普通农民甚至不配得到同情。
在政治上，农民被看成土地领主的附属品，没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
所以，一旦城市发展出工业，开始从农村雇佣廉价劳动力，全世界的农民都争先恐后进城，最起码资本家承认双向选择自由，不搞人身依附。如果无产阶级愿意拿出一部分工资支持自己喜欢的文化产品，资本家也懒得反对。在大多数地区还停留在农业时代的时候，这些早进城的农民，不仅能出卖自己的廉价劳动力，还能分享一点生产率提高的好处，得到明显超出农村的工资，送自己的子女读书。所以他们希望下一代能继续在城里安家，就算要承受经济危机的波动，也只有现代城市能提供“活的像人”的希望。有希望的地方必然有悲剧，但和从来不演平民悲剧的农业社会相比，城市已经是天堂了。就算挨打，亮亮丽君夫妻也要留在郑州，把悲剧演给我们看。
破解这种悲剧，有两种可能的方案。第一种是八十年代的实际方案，先进城搞工业的这批人严格划分城乡户口，禁止农民继续进城，让自己的孩子接班上岗，垄断工业化的高生产率。在老国企破产之前，职工的确是可以排队分房子的，盖房子的人倒可能是附近的廉价农民工。如果世界上没有其他国家，严格限制城市户口的方案也能混一段时间。但问题是其他国家也会发展工业，让更多的人卷入工业化生产，制造更先进、更廉价的产品。等到商品质量和价格都拉开明显差距，连城里人看到东南亚消费品都两眼放光，垂涎三尺，城乡二元体制也就崩溃了。所以90年代末，国企福利破产，城乡户口逐渐淡化，亮亮和丽君这一代人有了自由进城定居的机会。
不进城，连演悲剧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们必须选择第二种避免悲剧的方案——持续追求产业升级，让每个人都有机会争取生活增量，虽然未必是平等的增量。从2000年到2015年，中国靠廉价劳动力争取了世界市场，换来了产业升级。2010年，全球最大的富士康工厂来到郑州，雇佣了20万工人。这就是亮亮和丽君父母进城打工，他们到郑州读大学的年代。
2015年，他们大学毕业前后，中国经济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就是追赶欧美国家，已经追赶到可以看到背影的地步了。这时候如果对准背影继续冲刺，也就是继续复制对方的发展路线，一定会撞到强国的后脚跟。中国不一定怕撞车，但撞车就不能顺利超车，碰撞的时候还未必占便宜。所以合理的选择是自己选择一条产业升级路线，像美国那样，冒着失败的风险进行原创性投资。争取在平行赛道上超越发达国家。
少数企业和地方政府走通了艰难的原创路线，但更多的企业和地方政府选择了容易的路线，就是全面转向炒房子，吃土地财政。房子和配套的基础设施是中国已经能完全自己建造的工业品，理论上说要多少有多少，但政府可以通过限制土地供给抬高房价，同时说服中产阶级支持炒房。大多数中产暂时相信，自己住的房子越来越贵也是一种财富增量，将来缺钱了可以随时兑现。炒房路线的前半程越走越轻松。中产承认自己越来越富，愿意放弃一些消费权利，也就是现金流。这些现金一部分被政府回收，变成了土地财政和政绩，另一部分转给年轻人，让他们配合房产集团做一些中国已经完全掌握技术的工作，难度不大，工资还年年上涨。所以当时的亮亮丽君觉得中国梦越来越具体，对生活充满希望。
2021年，也就是他们买房的那一年，房地产路线走到了转折点。一部分中产开始怀疑提取房产财富的可行性，选择提前套现跑路，要收回自己曾经让出去的消费权利。他们收回的消费权，就是亮亮丽君前几年涨上来的工资。所以两个年轻人的工资开始下降。之前房价上涨的时候，房产商一直是用尽量少的流动资金，覆盖更多的项目。现在房价下降了，房地产商自己最清楚土地和房子不值钱，只有现金能代表自己的真实利润。所以他们也利用政府的监管漏洞，洗钱离场，留下身后一片烂尾楼。可以说，丽君工资下降被迫吃青菜豆腐，和两个人贷款买到烂尾楼，本来就是一回事。
在房地产退潮的大势下，每个人的生活，包括公务员的日子，都变得艰难了。亮亮丽君夫妻倒是不怕生活艰难，但是，负责监管房地产的国家机器不仅不帮他们追回首付款，还要逼他们还剩下的100万贷款。如果不还，就要毁掉他们一生的信用和发展机会。这才是他们当前最大的生活压力。
亮亮丽君夫妻并没有抱怨买到手的房子不值当初的价格，他们甚至不反对还烂尾楼的贷款，他们只是找融创去要2万元的现金折扣，希望用当初承诺的这一笔小钱，缓解最近的信用卡压力。最底限的要求，换来的是一场冷静的围攻，一场从开始就要打给全国观众看的暴力表演——房产公司希望各位看到他们宁可打人也不退款的决心。暴力冲突之后，也没有监管部门出来道歉——他们就是要让其他人知道，不要再用类似方式给公务员添麻烦。
这就是向所有人，尤其是年轻人宣布：最勤劳、最守法、最乐观的公民不配得到中国梦，剩下的所有人更不配。感谢亮亮丽君夫妻帮我们看到了中国现实的残酷一面。
【中间是广告和讲苏联航天，略】 【转下半部】
| 
发表于 2023-11-22 22:18:22
分享
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