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列宁主义与无政府主义
苏联解体之后的几十年间,在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反体制运动中,无政府主义者(Anachists)占很重要的地位。无政府主义者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无论是所谓后马克思主义者,或者是曾反叛墨西哥政府的扎帞蒂斯塔(Zapatista) 都属于无政府主义的范畴。无政府主义者非常适合西方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个人主义,对个人主义至上的人来说,他们抗拒一个组织对他们个人加以任何限制,而无政府主义者同时认为只要有组织,就会有人当权,人在有了权之后,就一定腐败,因此防止腐败的唯一办法就是没有人可以有权。但是任何运动都必须要有组织,都需要有人领导。无政府主义蔓延的结果,就发展出所谓横的组织,横的组织就是一个组织内不应该有人领导,参与者之间完全平等,组织内的任何决定也都要得到所有参与者的同意,在不同的组织之间也都是完全平等的,不允许一个组织在其它组织之上,或对其它组织产生什么影响。在 2011 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中,就充份地表现出这样组织的弱点,虽然参与运动的人每天都开会,但是开会时,很多时间都花在讨论一般生活上的问题,却商讨不出“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基本目的和运动所应采取的策略,以及这个运动和其他运动之间有什么关联,结果这场好像会产生一些影响的运动,最后就草率收场了。
美国和一些其它国家的反体制的运动者对沃勒斯坦是很拥护的。这些反体制运动家绝大部份属于民间非政府组织。这些运动者在反对帝国主义全球化的过程中,起过一些积极的作用,从 1999 年,西雅图反世界贸易组织的游行,到 2000 年初,美国华盛顿的反对世界金融贸易组织的大规模游行示威,都显示出美国群众对“全球化”所提倡的新自由主义的不满。西雅图反对世界贸易组织的主要力量来自美国工会和美国环境保护团体的合作,而不只是一般的非政府组织。我也参加了这次游行,游行经过的马路的两旁站了很多办公室工作的人,他们利用午饭的时间出来站在街旁向游行的人表示欢迎。但是有几个无政府主义者穿他们招牌的黑衣在西雅图的商业区出现,这几个人砸破一些店面门窗,他们的作法不是为争取群众的支持,而是为吸引一般人的注意,这样没有目的的破坏,招来的是一些市民的反感。
有一位加拿大的毛派 J. Moufawad-Paul(JMP)对这些横的组织的人提出很好的批评。他写了一本 The Communist Necessity,从哲学的观点来了解毛泽东的革命理论和实践。这本书很严肃地批评了这些受无政府主义影响的运动者,JMP 把这种横的组织的运动取了个很合适的名字,叫运动主义(Movementism)。运动主义可以解读成“为运动而运动。”
在这一连串的反帝国主义全球化的示威游行之后,2001 年在巴西的阿雷格里港(Porto Alegre)由拉美国家的运动者和法国的 ATTAC(Association for Taxation of Financial Transactions and for Citizens)即主张将金融的交易像股票和债券的交易一样加以课税的组织。由他们的合作成立了《世界社会论坛》。《世界社会论坛》给反对“全球化”(也就是反对新自由主义)的人提供了一个进行讨论的平台和空间。《世界社会论坛》受巴西政府的支持,当时巴西的总统就是卢拉(Luiz Inacio Lula da Silva, 简称 Lula)。《世界社会论坛》提出的口号是:“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说明这另一个世界将是什么样的世界。《世界社会论坛》开始时每年开一次会,2013 年后,改为每两年开一次会。每个非政府组织经申请都可以加入《世界社会论坛》,但是这个论坛不允许革命组织参加。
2004 年初《世界社会论坛》第四次会议在印度的孟买举行,我正好去孟买参加印度毛派组织办的《抗拒帝国主义侵略大会》(Mumbai Resistance),两个会隔了一条很宽的马路,我就来回跨过马路去参加两边的会。《世界社会论坛》的确执行了所有参与的人都可以不受限制的发言,所以每一个议题(譬如,像环境污染)就有好几个讨论会同时进行,另外,因为要讨论的议题很多,所以总共大约有一千个小讨论会(workshop)。每个参加的组织自己决定参加哪一个讨论会。每个会的讨论主持人都给参与的人发言的机会,但是不试着从讨论中达成任何协议,当然也没有作任何总结,因此,也就更谈不上采取联合一致的行动。孟买的《世界社会论坛》在一个设备齐全的大场地(16 公亩)上举行。大会中演讲的,有得诺贝尔和平奖的 Shivin Ebadi(伊朗人),和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 Joseph Stiglitz。在这个相当大的场地上,有很多间像教室一样的房间,各种民间组织分别在不同的教室内进行议题的讨论。另外,有一个大的房间,里面放了好多张桌子,桌子上陈列了各种书、杂志和宣传资料。我看了一下,书刊杂志中,以印度甘地非暴力和平运动为主。除了教室和大厅外,场地上有很大的露天空间,在那里每个时刻都有好多人(有很多印度的原住民)又唱歌又跳舞,好像是个热闹的庙会,却不知他们到底在庆祝什么?碰见一个我认识的人,她大声说,“这是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当地的英文报纸对《世界社会论坛》每天都有详细的报导,从报导中看到原来参加会议的有好多名人,除了上面提到得过诺贝尔奖金的名人外,还有来自南非的曼德拉夫人,他们都住在好几个星星的旅馆里。《世界社会论坛》没有给我很好的印象。
我在印度同时参加了《抗拒帝国主义侵略大会》,这个大会和《世界社会论坛》有很鲜明的对比。它是由印度毛派组织主办的,参加的人大多数是印度的农民,这些农民从各地步行而来,除了农民之外,还有少数进步的知识份子,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农民和工人反帝组织的代表。这个大会在一小块空地(占地仅 1.6 公亩)上举行,没有任何建筑物。会议的组织者在这块空地上搭起一个可以容纳一千个人的大帐篷,会议就在这91 个大帐篷里举行。我们每个人都脱了鞋进入帐篷,因为晚上远地来的农民就睡在帐篷里的地上。开会时,有不同的领导人上台讲话,演讲的人分析了印度在帝国主义全球化中的处境,和印度革命的大形势,台下的人全神贯注地听着。之后,有个打着赤膊的表演者,他用引人入胜的笑话来讥笑印度的政治人物和宗教人物,引起全场大笑与喝采。我听不懂,靠旁边的人给我翻译。在帐篷外面,组织开会的人搭起了临时支架来展览人民的绘画和诗词,这些人民的艺术充份表现出他们的创造力,和毛主席提倡的艺术为革命服务的精神。我记得有一幅漫画,画出一个瘦小的贫穷人坐在电视前面,看着一顿美味的大餐。漫画下面写着:“可惜没办法将这些美食下载。” 第一天的大会结束,第二天参加开会的人分成好几个小组,每个小组有不同的专题讨论,来自不同地方的小组讨论主持人彼此都认识,而且有过一起工作的经验。在小组开会中,主持人报告他们目前工作进行的状况,再商讨未来的工作计画。只有两天的时间,我就感受到这两个会完全不同的目的,和他们所代表的不同的未来。会议结束后,本来开会的人要一起集合去孟买的美国领事馆前抗议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侵略战争,后来因为没有得到许可,这个反对美国武力侵略的会只好在一个公园里举行。
2010 年《美国社会论坛》(US Social Forum)在我住的底特律城里开了个会,我为了对社会论坛增加了解,也去参加了。这个会给我的印象和印度《世界社会论坛》的会相同。它也是有一千多个小会(workshop),也是大家各说各话,同样的是每个人畅所欲言,同样是不去作结论,也同样是没有得出任何工作计画。这样形式的会议和工作方式,不得不使人怀疑他们真的能够产生任何影响吗?真的能创造出一个他们所说的美好的“另一个世界”吗?
我之所以将我所知道的《世界社会论坛》提出来谈,并且用革命组织所办的《抗拒帝国主义侵略大会》来作比较,目的之一就是希望通过它来进一步了解沃勒斯坦。因为沃勒斯坦不但对《世界社会论坛》有高度的赞扬,并且对它抱有极大的希望。沃勒斯坦认为《世界社会论坛》是今天唯一可以改变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一个组织,也是世界上唯一有希望的组织。他自从 2002 年《世界社会论坛》第二次开会起,到 2016 年他写有关《世界社会论坛》这篇文章时,每年都参加,而且都公开对这个论坛给予支持。《世界社会论坛》从 2001 年成立之后,到 2004 年在印度孟买开会时达到顶峰,在那之后,还继续维持了好几年,到了 2013 年,《世界社会论坛》已经无法每年开会。2019 年时,罗波.斯维欧(Robert Savio)发表了一篇文章“与《世界社会论坛》告别?”的文章,斯维欧是《世界社会论坛》国际委员会的一名委员,他对这个组织在 2001 年成立后 18年的历史作了陈述和分析。斯维欧在这篇文章中,很诚恳地检讨了《世界社会论坛》的一些重要问题。他指出因为组织论坛的人的中心思想是惧怕“权力”,所以用横的组织形式来对抗垂直的组织形式,但是坚持用横的组织的结果,导致《论坛》缺乏行动的能力。这种横的组织甚至造成没有人可以代表《论坛》发言,因此,连媒体都对它失去兴趣。斯维欧的另一项批评是《世界世界论坛》存在着各种不同的议题,这些过于分散的议题,无法集中成一个总的中心议题作为团结人的基础。因此,在《世界社会论坛》成立后的十几年中,参加的民间组织不能发挥出力量,斯维欧指出这是今日从欧洲、到亚洲,再到拉丁美洲,以及最反动的美国右派猖獗的原因之一。斯维欧这样的批评和反省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时至今日,这个最被沃勒斯坦推崇的反体制的组织已经不攻自灭。
沃勒斯坦是反对美国在世界上的霸权的,他也反对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存在着的剥削和压迫,因此,他被认为是左派。近些年来,沃勒斯坦认识到这个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危机越来越深,这个体系的解体也指日可待,他的估计大概是 40 年到 50 年的时光,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将会解体。但是他对当今的这个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崩溃后,将会由什么样的社会来取代却没有明确的说法。他只是说这个资本主义体系后的世界应该是比较平等的、比较民主的。但是问到在这个资本主义体系终结后,人类所面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社会呢?他说他也不知道,大概有一半的机会是更好的社会,另外有一半的机会可能是更坏的社会。这样对未来不可知的展望,如何能够给追随着沃勒斯坦的人希望?又如何使人能致力于这个旧社会的解体和新社会的诞生?
我认为中国受沃勒斯坦影响的一些左派必须要整理他的思想,加以批判。最重要的是清楚的指出沃勒斯坦的理论和分析与马、列、毛的理论和分析,是完全不相同的。因此,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赞同沃勒斯坦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分析,又同时是马、列、毛的信仰者。 |